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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黑潔明 -【魔影魅靈之八】小暖冬(下) [打印本頁]

作者: £馡馡£    時間: 2013-2-25 08:09 PM     標題: 黑潔明 -【魔影魅靈之八】小暖冬(下)

本帖最後由 £馡馡£ 於 2013-2-25 09:31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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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她是個賣豆腐的,就是個賣豆腐的,
從不敢對他這高高在上的少爺有非分之想,
打小她就只敢將他當朋友,只能當他是朋友,
但即便只是做朋友,她也開心,
多年前她便知,他對她好,只是同情、就是憐憫,
她一再告誡自己,卻還是日久生了情,為他動了心。
人人都覺她不好,就他把她當個寶,
當他開口要她嫁給他,明知他遲早會清醒,
她仍無法抗拒的點頭答應,只想同他在一起,
日子一天天的過,她小心收藏兩人之間相處的點滴,
就在她天真的以為,真能同他這樣攜手到老時,
卻赫然發現,阻擋在兩人之間的,
不是他那些惱人的親戚,更不是他高傲的娘親,
竟是爹娘當年對她說的謊……

【出版日期】2013年2月6日
【出版社名稱】禾馬
【書系及編號】珍愛晶鑽BK147

作者: £馡馡£    時間: 2013-2-25 08:32 PM

暖冬

  他在狂奔。

  這一年的冬,很冷。

  即便他正在狂奔,仍覺得冷。

  很冷,好冷。

  身冷,心也冷,因恐懼而發冷。

  那冷,從骨子裡透了出來,教他連呼出的氣,都恍似在眨眼間成了冰霜。

  他沿著洞庭湖岸奔跑著,邁開了雙腳,運足了氣,拔腳狂奔。

  大雪連下數日,積了滿地,可偌大的洞庭湖水仍如大海般浩瀚,沒有結冰,那寬廣的湖面像沒有盡頭似的,從湖上來的寒風疾刮著他的臉,浪花在冬季的冷風中來回拍打著岸,像在嘲笑他一般。

  遲了、遲了……呵呵呵呵……

  他不理會那些聲響,只是卯足了勁,朝那白霧中奔去。

  太遲了、太遲了……哈哈哈哈……

  恐懼在心中堆積,催逼著他,教他恨不得能從背上生出一對翅膀。

  就在這時,他終於看見了那處碼頭,可碼頭裡的小船已經不在,連一艘輕舟都沒有。

  他心頭一寒,飛竄過去四處查看,試圖尋找任何可以利用的東西,但這地方沒有舢舨小舟,沒有小船艋,這裡什麼都沒有,而他所知除此之外最近的渡船頭,遠在好幾里之外。

  站在碼頭上,他瞪著前方浩瀚水面,只覺寒意更深,只覺恐懼像塊冰,將他全身上下都凍結起來。

  霧太濃了,他看不見那座島,那座深藏在霧中的島。

  他來不及了,他不可能來得及。

  不像宋應天,他沒有絕世輕功,沒有高深的內力,不可能踩踏水面就能躍過寬闊的大湖,就算給他兩塊板子讓他交替,他也飛不過去。

  潮浪來回,一聲又一聲,重複著,重複著。

  遲了、遲了……太遲了……

  不!

  不遲,他知道她就在那島上,還在那島上。

  那個傻瓜,過去那麼多年來,他還一直以為她不傻,可她是傻的,傻得徹底。

  他知道,她心太好,人太傻,傻得什麼事也做得出來。

  看著那渺無邊際的湖海,他握緊拳頭,深吸口氣,在凜凜寒風中,邁開了腳步,扯掉了腰帶,脫去了衣物,只著長褲,在碼頭奔跑起來,到了盡頭猛然一跳,躍入了雖然沒有結冰,就極凍的湖裡。

  入水的那瞬間,他心頭猛地一停,皮膚因過強的刺激而抽緊,冰冷的水,凍得他幾乎無法呼吸,可他仗著身強體壯,仗著練過武,強行在那冰冷的湖水中游水前進。

  即便如此,寒凍的湖水仍迅速奪走了他的體溫,教他雙唇發白。泛紫。

  今年的冬,很冷。

  他可以做到,他會做到,鬼島雖在霧裡,可他知道方向,清楚大概的距離,他年少是來過很多次,和她一起來過很多次。

  他讓自己想著她,想著那個名喚鼕鼕,卻萬分溫暖的小女人,想著那個總是朝他伸出雙手,對著他微笑,包容他一切的傻瓜。

  他用盡全力在湖水中泅游著,不讓自己放棄,一次一次的踢著長腿、交換手臂,冰冷的水乳千萬根銀針,似要扎進他的皮膚裡,鑽進他的骨子裡。

  他在水面上吸的每一口氣,都像寒冰,凍著他的喉嚨,他的肺,幾乎連心、連血液都要結冰。

  但彷彿要阻止他一般,冬湖裡忽起狂風,掀起大浪,朝他披頭蓋臉而來——
作者: £馡馡£    時間: 2013-2-25 08:34 PM

第八章

  易家的少爺易遠要成親了,娶的還是雷家豆腐店那個耳朵聽不見的雷鼕鼕。

  剎那間,這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人們盡議論紛紛,好事的人全跑去易家紙坊買紙,無論有沒有讀過書,認識不認得幾個字,那也是要去聽聽八卦、探探消息,書生買紙來寫字,傘工買紙來作傘,賣吃食的買油紙來包食物,沒多少錢的那是去買個草紙也行。

  一時間,原本就門庭若市的易家紙坊,更是人多到門檻都快被人腳給踏平。

  可在集市街尾的雷家豆腐店,卻是連著兩日都沒將旗招掛上,鋪子裡門窗緊閉,就算是去了,也瞧不見什麼東西。

  不過,還是有些人在經過時,會對著這小店指指點點的討論。

  「瞧,就這鋪子,我來買豆腐,那豆腐挺好吃的呢。」

  「這消息究竟是真的假的?易少真會娶一個買豆腐的姑娘嗎?」

  「那要是不娶她,這豆腐店怎能沒開門做生意呢?」

  「可那姑娘不是不聰明嗎?耳朵聽說還聽不見呢。易少要什麼樣的姑娘沒有,怎偏偏選上她了?怕不是道聽途說吧?」

  人言在大街小巷、酒樓茶坊裡傳來傳去,無論是到哪兒去,都能聽見人在談這叫人吃驚的消息。

  「我說那姓雷的姑娘哪兒好?莫不會是易少被下了蠱吧?」

  「這話可不能亂說,對人下蠱,那是有罪的,會被抓去官府裡治罪的。說不得,人家易少就少愛上了那小姑娘了。」

  「什麼小姑娘,我聽說都二十有三了,是老姑娘了,我瞧八成是瞎說的吧?」

  「嘖,這事哪能瞎說,我二叔是紙坊裡的老人,我問過他老人家,他可是親耳聽見易少同李總管說,要娶那雷家的姑娘,已經挑了最近的吉日,就要過門了。」

  「我娘也這麼說,她可是在紙坊抄提紙張抄提了十八年呢。」

  「這麼快,該不會是那姑娘已經……」說著的人,不敢挑明,就在肚子上往外畫了個圓。

  「我看八九不離十了,否則易夫人那兒,哪能讓易少去娶個門不當、戶不對,耳朵聽不見,年紀還那麼大的姑娘呢。」

  「是啊,我聽說,那姑娘其實腦袋不太清楚,還不只耳朵聽不見呢。」

  「我看易夫人要是知道了,定給氣死,那雷姑娘能不能進門,還不一定呢。」

  「話說回來,易少也真是,這麼些年來,他哪個姑娘不好挑,挑來挑去挑到個賣豆腐的,我瞧也是好不到哪兒去。」

  好事的人,從早到晚的嚼著舌根,將話傳到百里遠。

  姑娘們聽了,對那雷鼕鼕是有妒又羨;男人們聽了,對易遠卻是訕笑居多。

  鼕鼕提著食籃,站在街旁,敲了敲身前的一扇門,等著人來開門。

  這兒緊臨市街,對面就是一茶樓,她雖然聽不見,可也知人們說了啥,她站老遠都能瞧見那些人說嘴。

  這才多久,兩天不到,瞧這事已讓整座城的人都沸騰了起來。

  對面茶樓,人人都在說不提,那些經過她身邊的人也三三兩兩的在聊著這件事,甚至還有兩位大嬸,就停在她身旁說的口沫橫飛,卻壓根不識她這當事人。

  她拉回視線,不讓自己再瞧,只暗暗歎了口氣。

  眼前的門,在這時開了。

  來人看見她,微微一愣。

  「雷姑娘。」

  她瞧著那身穿官服,還未及戴上官帽的男人,微笑開口:「秋捕頭,早。」

  「呃,早。」秋捕頭呆看著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這是我那日答應你做的兩樣素菜。」她仰頭看著他,把手中的食籃遞出去,微笑再道:「祝老夫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謝謝。」他伸手接過食籃。

  「我還有事,先走了,這陣子謝謝秋捕頭您的關照。」說著,她朝他彎腰致謝,這才轉身,可那男人卻突然伸手抓住了她。

  「等等。」

  鼕鼕嚇了一跳,回首只見他困惑的看著她,然後問:「你真要嫁人了?」

  被他抓住了手,她有些不自在,但仍是點了點頭,道:「嗯。」

  秋捕頭眼一暗,「嫁給易少?」

  她遲疑了一下,最終仍沒否認,再一點頭。「是。」

  「如果我說……」他張開嘴,話未完,突然察覺一石子朝他手背襲來,他鬆開了抓著她的手,反手接住,沒讓給打著,但那石子力道不輕,教他手心裡火辣辣的痛。

  他猛抬眼,只瞧對面巷子裡,一男人杵在那裡,冷眼瞅著他。

  他手一鬆,鼕鼕便撫著手臂,退了一步,然後才好奇的問:「秋捕頭,怎麼了嗎?」

  說著,她跟著回首,想瞧他在看什麼。

  她一回首,秋捕頭就見那男人緩步走了過來。

  瞧見他,她一愣,小手沒舉起只低低的揮了揮,像趕小狗似的揮著那傢伙,可那男人卻裝沒瞧見的直穿過大街而來。

  鼕鼕一急,忙回頭瞧著秋捕頭,面紅耳赤的道:「抱歉,我同他說我自個兒來就行,他偏要跟。」

  剎那間他知道,在她這事上,他慢了,真遲了,她的心已給了那人。

  但是,瞧著那天之驕子,他想想還是不甘,忍不住張嘴,含蓄再問:「雷姑娘,易家那種深宅大院,並不好待,你確定嗎?」

  她確定嗎?

  這兩天,她幾乎沒睡,想的也就這事。

  不由自主的,鼕鼕回頭再瞧那走來的男人一眼。

  他是那般高大英俊,如夏日驕陽那樣耀眼奪目,吸引著眾人的視線。

  這男人和她如此不不同,像天與地,似雲與地,身為易家的少爺,他幾乎就是這城裡的半個主子,金城有半數的人都靠他吃飯,而今他卻要娶她為妻。

  她確定嗎?他一直問著自己同樣的事情,可看著他,她知道,兩天前或許她還有些疑慮,但隨著時間過去,她只確定了一件事。

  她喜歡他,很喜歡他,除了爹與娘,他是她這世上最在乎的人。

  如果可以,她想和他在一起,直到他厭倦了她為止。

  所以,鼕鼕回過首,瞧著秋捕頭,點頭微笑開口。

  「嗯,我確定。」

  秋捕頭瞧著她嘴角的笑,眼裡的情,再無言。

  那笑,不是對他笑的,那情也不是因為他。

  過去這幾個月,她天天上她那兒吃早點,買豆腐,從沒見她這樣笑過,沒見她露出這樣溫柔的表情。

  所以,到頭來,他只能遺憾的說:「易少是個幸運的男人。」

  鼕鼕驚訝的看著他,脫口就道:「我還以為,人都會覺得幸運的是我。」

  「不,我相信那人是他。」秋捕頭瞧著她,苦笑說:「恭喜。」

  鼕鼕沒想過會從人嘴裡看見這句話,也沒料到原來收到旁人的祝福,竟教她那麼開心。

  她小臉微紅,只道:「謝謝。」

  幾乎在同時,易家的少爺來到了她身後站定,輕觸她的手臂。

  她轉過身去,羞窘的低問:「你怎來了?不是讓你別過來嗎?」

  「我吃太飽,走走好消化。」他一臉無辜的說。

  鼕鼕好氣又好笑,眼見街上已經有人發現他的存在,只得趕緊回身同秋捕頭說:「抱歉,打擾您了,我們先回去了。」

  說著,她便趕緊下了石階,快步離開。

  易遠這才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邊。

  「你別靠我那麼近,你不識得人,可這城裡人人都識得你啊。」鼕鼕發現人都在瞧她了,忙咕噥著。她方才來時,街上沒半個人多瞧她一眼,可如今被他這麼隨侍在側,教她頓成眾人注目的焦點。

  可他像沒聽見,依然故我的走在她身邊。

  她想轉頭去瞧他是否說了什麼,又擔心旁人會猜出她是誰,只能目不斜視的直往前走。

  結果因為太緊張,不由得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結果一個不小心,又給街上的石板給絆了一跤,整個人往前撲跌。

  「啊——」她輕叫出聲。

  易遠瞬間伸出長臂將她撈了回來,鼕鼕壓著心口,回神才瞧見他當著眾人的面將她擁在懷中,她趕緊要往後退開,他卻抓著她的手不放。

  這下子,街市上原本沒注意到的人,可全都注意到了,所有人的視線都朝這兒看來。

  「你……你放開我啊……」鼕鼕羞紅了臉,慌張的看著他低嚷著。

  「不要。」

  啥?她呆看著他。

  易遠垂眼瞧著她,老神在在的道:「你連走個路都會跌倒,我還是握著好。」

  「可……可人都在瞧了……」她又急又窘,一張小臉紅到快冒煙。

  「瞧就瞧了,又不會被瞧得少塊肉。」他說著,牽握著她就繼續往前走。

  什……什麼?

  鼕鼕傻眼,雖然不想引人注目,可自個兒小手被他緊握著,她不得已只好快步跟上,滿臉通紅的嘀咕著:「是不會少塊肉,可你或許習慣了被人瞧,我卻不習慣,況且咱們倆又還沒成親,這樣當街……當街牽握著手……」

  他繼續裝沒聽見,只握著她的小手,穿過前方自動分開的人潮。

  兩人身邊的人潮那是越聚越多,身後更是跟了一大串看戲的。

  雖然聽不見,可鼕鼕光瞧也知,人們早猜到了她是誰,她不敢多看旁人的嘴,就低頭垂眼直瞧著地上石板,怕不小心又給絆著,那才真的是糗大了。

  豈料,他卻在這時停了下來。

  她一愣,不知出了什麼事,逼不得已,只得抬起了頭,朝他瞧去。

  只見他垂著眼,看著她,問:「地上有錢撿嗎?」

  她臉更紅,悄聲回道:「沒有。」

  「那你低著頭?」他好笑的挑眉。

  他面紅耳赤的說:「我怕再被絆著。」

  那不是真正的原因,他與她都知道。

  他握緊了她的手,溫柔的看著她,告訴她:「我不會讓你跌倒的。」

  鼕鼕知道,他要她抬起頭。

  「別怕。」他說。

  要不怕,好難。

  那麼多年來,她早習慣了出門就要盡量保持低調,不被人注意。雖然年歲漸長後,慢慢再沒人來欺她,可她依然還是畏懼生人的目光。出了家門,不在自個兒熟悉的地方時,她總如驚弓之鳥。

  「不怕。」他又說,眼深深,只注視著她。

  仰望著眼前這男人,她能感覺到,他溫暖的大手,將她整隻手都包覆了起來。

  冷涼的秋風襲來,揚起她與他的發。

  他不曾看向別的地方,不在意旁人的喧囂,就只看著她,瞧著她。

  心口,微微的顫。

  以前,很久以前,他總在人前閃避著她,那是她知道他覺得同她一起很丟臉。人人都道她是個傻瓜,欺她是個傻瓜,雖然難過,可她不怪他。後來,兩人再相遇,他總也在夜裡來找她,從不曾在白日出現過,她還以為,他仍那麼樣覺得,覺得同她一起,失了他的顏面。

  直到這兩天,直到他那日早晨來找她,直到他說要娶她,她才發現,不知何時,他早不再在意旁人的眼光,在不覺得同她一起,會丟臉。

  這是……何時發生的事呢?

  她說不清楚,也想不明白,可他在這裡了,就在大街上,牽握著她的手,任眾人瞧著,讓大夥兒看著,讓人人都知道,他要娶的人,是她。

  他清楚讓人知道,也讓她知道,同她一起,不丟臉。

  莫名的甜暖,熏了心肺,熱了鼻眼,鼕鼕看著眼前這個即將娶她的男人,深吸口氣,終於緩緩收攏了手指,回握住他牽握著她的手。

  那一剎,他揚起了嘴角,將她的指緊扣。

  她看著他,不由自主的回以微笑,張開嘴,讓字眼滾出雙唇,漂浮在空氣中。

  「嗯,不怕。」

  那讓他眼裡的暖意更暖,唇邊的笑意更深。

  當他牽握著她的手再舉步時,即便依然能清楚意識到旁人的視線,縱然還是覺得羞,她依然緊握著他的手,不再低垂著首。

  因為她知道,他再不以她為恥。

  同她一起,不丟臉。

  那日,他又堅持陪著她轉了幾處,甚至跟著她一塊兒送豆腐去了應天堂。

  「坊裡正忙,你不需回去瞧瞧嗎?」當她發現他跟著她上驢車時,忍不住瞅著他問。

  「快入冬了,該處理的事早處理得差不多,現在就剩店舖子裡的生意,那些事幾位掌櫃就能應付,再且還有李總管在,不礙事的。」他主動拿起韁繩,看著她說:「況且,姓蘇的再怎麼說也算是我師父,我要娶妻了,總得去同他打聲招呼。」

  他這說法也對,她只能讓他繼續跟著。

  到了應天堂,他幫著她把豆腐送到廚房,蘇小魅一聽到易遠和鼕鼕來了,不一會兒就出現在廚房門口。

  「鼕鼕,來送豆腐啊?」

  「嗯,我來送豆腐。」鼕鼕見著蘇小魅,不禁露出微笑。

  蘇小魅回以和藹的微笑,這才抬首看著那站在鼕鼕身後的傢伙,明知故問的說:「易少,你紙坊不正忙嗎?來這兒做啥?」

  「我陪鼕鼕來。」易遠直視著他,道:「我想你應該也聽說了,我們倆要成親了。」

  蘇小魅眼一瞇,不過那笑仍掛在嘴角:「成親?我以為那只是謠言而已。」

  「那不是謠言。」易遠皮笑肉不笑的瞧著他說:「我們日子都挑好了,帖子正在坊裡印著,應該明兒個一早就能送到。」

  「鼕鼕,你真要嫁這小子?」蘇小魅垂首瞧著那小臉兒泛紅的姑娘,道:「不再考慮考慮?」

  「她已經考慮過了。」易遠嘴角仍維持著笑,眼裡卻閃過一絲惱怒。

  蘇小魅不理會他,只瞧著鼕鼕,「別怕,若是他逼你的,你同我說,我幫你做主。」

  鼕鼕羞紅了臉,只搖著頭羞怯的道:「他沒逼我。」

  蘇小魅笑笑,問:「真的?」

  「真的。」她含羞帶怯的再點頭。

  「那就恭喜你了。」蘇小魅溫柔的笑著。

  「謝謝蘇爺。」鼕鼕開心的道謝。

  「白露剛好去了島上,我陪你倆一起過去吧。」他對著鼕鼕說。

  「好。」鼕鼕不疑有他,笑著說:「我先回車上拿食籃。」

  她轉身走出去,蘇小魅同易遠跟在她身後,穿門過院,來到驢車旁,又幫著她一塊兒提了食籃往碼頭走去,到得了沒人的地方,他皮笑肉不笑的低問。

  「臭小子,你做了什麼好事?」

  「什麼意思?」易遠面無表情的回問。

  「我那日去找你,你可半點也沒娶妻的意思。」

  「我沒說我沒娶妻的意思,只說好媳婦不好找。」易遠揚起嘴角,故意的道:「那還多虧了您老人家的提醒,我才想到鼕鼕再適合我不過。」

  蘇小魅眉一挑,才要開口,碼頭已經到了,剛巧撐船的三嬸回來了,三人一起上了船,在船篷裡坐下。

  易遠同鼕鼕坐一邊,蘇小魅坐另一頭,臉上又恢復了笑容,調侃著鼕鼕,問:「鼕鼕,你以後若嫁人了,那咱們的豆腐同誰訂去啊?」

  鼕鼕見了,認真的道:「少爺救過鼕鼕的命,鼕鼕和少爺承諾過,只要鼕鼕還能做,就會一直送豆腐過來的。」

  蘇小魅斜眼睨那臭小子一眼,才看著她笑道:「你要嫁人了,那便是易家少夫人,還能做豆腐嗎?」

  「易少……」她話說到一半,感覺小手被身旁的大手握住,不禁頓了一下,她看也不敢看他,但還是順從的紅著臉改口:「易……易遠說,易家廚房裡也有石磨,能讓我用。」

  「是嗎?那真不錯。」

  蘇小魅笑笑的說,找了些不著邊際的話,同她閒聊著,一會兒問她那她家那頭驢子要怎辦?是要跟著帶去易就家,還是要寄養在應天堂?一會兒又調侃兩人情投意合的在一起,卻保密到家,一點兒也沒讓他曉得。

  鼕鼕是羞得完全無法多想,只能他問什麼,她就答什麼,幸好有時她答不上來,易遠便會幫著她回答。

  見他搶著答,蘇小魅故意再問:「聽說你在豆腐店,搶豆腐搶輸了秋捕頭?你四他六,是嗎?你這小子該不會把我教的都忘得七七八八了吧?」

  易遠臉一黑,眼角微抽,正要開口辯解,誰知,卻聽鼕鼕開了口。

  「易少……易遠是先扶了周叔,才會慢上一點的。」

  他一愣,轉頭瞧去,只見她臉微紅的幫他說話:「若不是他先扶了周叔一把,周叔怕早跌破了頭,豆腐破了可以再做,腦袋瓜要是破了,那可是怎樣也就不回來的。」

  他不知道她有瞧見。

  蘇小魅挑眉,「是這樣嗎?」

  鼕鼕羞紅了臉,卻還是忍不住為他解釋:「易遠若非為了救周叔,慢上那一慢,定也能多拿上幾板的。」

  這話,讓心甜暖,微熱。

  笑,不由自主的染上了嘴角。

  他握緊了她的手,看見她小臉上的紅暈,漫上了小巧的耳。

  小船在這時停泊在鬼島碼頭,三人下了船,提著食籃穿過林子,來到島中央的屋舍,拜訪應天堂的少爺宋應天。

  那如南方屋舍般架高些許的屋舍,冬暖夏涼。

  宋家的少爺穿著白色的長袍,腰上的衣帶鬆鬆的綁著,閒閒待在書房裡倚著桌案在瞧著醫書,見人來,也沒起身待客,只笑笑要鼕鼕坐下。

  應天堂的執事白露,端跪在一旁,替眾人泡了茶。

  易遠在鼕鼕身旁坐下,他看著眼前那意態休閒的男人,心中不禁有些緊張,大小他第一次見到這傢伙時,就有同樣的感覺。

  應天堂的宋家少爺一直是個怪人,他的怪遠近馳名,洞庭附近的人都知道。

  無論發生什麼事,這傢伙總像是八風吹不動似的,我行我素的自顧自做著自己的事。

  他是個神童,從小就把老虎當坐騎,他外公身為鬼醫,在江湖上名聲顯赫,他爹的師父更是傳說中已經得道成仙的齊白鳳。

  因為天生聰穎,加上家學淵源,宋應天三歲能寫字,五歲就遍讀四書五經,七歲已經能替人把脈開方,十五時,他同那頭虎一塊兒在江湖上走了一遭,在各地留下了一串顯赫事跡,二十那年卻又突然回來在家中的藥堂裡幫忙看診,幾年後,也不知為了什麼原因,他突然就不同雙親再住在應天堂裡,反而隱居到了島上,只在需要時再會出島上岸。

  他這半隱居的狀態,只讓和他有關的謠言,越傳越誇張。

  人人都說他能文能武,還能驅使鬼神。

  小時候,他還以為那只是大夥兒隨便說說,可他兒時真曾見過那頭虎,當他後來發現宋應天竟然還真的懂得奇門遁甲之術,也開始懷疑這些傳說,不只是傳說而已。

  少年時,因為好奇,他曾同他學了幾年的奇門遁甲。

  這男人從來不曾藏私,只要他問,這傢伙就一定會教他。

  可那門學問博大精深,他花了幾年,也只學了皮毛,可他知道,宋應天年紀還小時,就已經將其完全掌握,佈陣施法對他來說都如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雖然宋家的少爺性格怪異,可他也真的十分厲害。

  他很少真的佩服一個人,可除了姓蘇的,這傢伙時另一個讓他真正心悅誠服的男人。

  說實話,他既佩服他,也尊敬他。

  可他也知道,著男人對鼕鼕很特別,這座島,除了應天堂裡少數幾個人,平時是不讓人進的,可宋應天卻讓鼕鼕從小就能自由出入。

  他把鼕鼕當成了自己人,對她照護有加。

  來此之前,易遠雖和鼕鼕說是要同蘇小魅報備,可其實另一方面,他知道若沒得到宋應天的同意,他是很難能順利將鼕鼕娶進門的。

  果然,才坐下,宋應天便瞧著易遠開了口。

  「我聽說,你和鼕鼕要成親了?」

  他知道這男人會有意見,他早有了心裡準備。

  深吸了口氣,他直視著那傢伙,定定開口。

  「是,我要娶她。」

  男人仍倚在桌案上,瞧著鼕鼕,又瞧著他,微笑緩聲在問。

  「你是認真的嗎?」

  「是。」他眼也不眨的說。

  「即便她聽不見?」宋應天笑笑再問。

  「即便她聽不見。」易遠斬釘截鐵的回答。

  宋應天用那黑色的瞳眸,直視著他的眼,像要看進他的心裡似的看著,然後下一瞬,他微微又一笑,直將視線再拉到鼕鼕身上。

  「你可會再送豆腐過來?」

  鼕鼕見了,小臉又紅,只點頭道:「嗯,鼕鼕會。」

  「好。」宋應天心滿意足的點點頭,「那就這樣吧。」

  說著,他像是再不在意其他事,只又垂眼,繼續瞧著他手中的書冊了。

  幾個人都知他的性子,曉得這就表示他已經談完了,白露率先開了口。

  「既然都來了,留下來吃個便飯再走吧?」說著,她也不讓人拒絕,起身便招著鼕鼕道:「鼕鼕,你來幫我。」

  「好。」鼕鼕沒有多想,起身就跟了上去。

  蘇小魅見狀,也跟著起身說:「臭小子,水缸水快沒了,同我一塊兒去打水。」

  易遠跟著起身,才剛轉身來到門邊,卻聽身後傳來一聲叫喚。

  「易少。」

  他一愣,停下腳步回首看去,只見那長相俊美的男人抬起了眼,瞧著他問。

  「我教你的那些,都還記得嗎?」

  「記得。」他早將那些陣法結印都銘記在心。

  「可別忘了。」男人提醒他。

  「我不會忘的。」

  「那就好。」宋應天揚起嘴角,淡淡說:「易少,你既然握了鼕鼕的手,可得把她給握好了,別隨便鬆了手,知道嗎?」

  這話,似曾相識。

  然後,他才想起,多年前初見他時,這男人也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易遠知道。」他瞧著那個仍坐在桌案後看書的男人,只定定道:「我不會鬆手的。」

  宋應天聞言微微又一笑,再沒多說,只垂下了眼,以手支著腦袋,繼續看他的書了。

  易遠轉身走了出去,只見蘇小魅背靠著門,在廊上等著他。

  兩個男人提著四個水桶,來到了湖邊。

  易遠沉默著,一直等著那傢伙開口問,可姓蘇的卻始終沒有張嘴。

  終於,他自己先沉不住氣,打了水後,主動開了口。

  「你不問嗎?」

  「問什麼?」

  「我和鼕鼕。」

  蘇小魅將打好的水擱在地上,瞧著眼前這小子,道:「你該知道,你娘期望的媳婦,可不是像鼕鼕這樣的姑娘。」

  「我知道。」

  「別讓她受了委屈。」蘇小魅看著他說:「她即便受了委屈也不會說出口。」

  「我知道。」

  蘇小魅瞧著眼前這面無表情的小子,故意說:「你得曉得,即便你是易家少爺,就因為你是易家少爺,對她來說,你反而不是條件最好的一個。」

  這一句,終教他臉上的面具微微裂開了一條縫。

  他眼角微抽,蘇小魅本以為他會人脾氣爆發,卻見他深吸了口氣,黑眸一暗,握緊了雙拳,啞聲再次吐出那三個字。

  「我知道。」

  著一旦承,倒教他刮目相看起來,這臭小子這些年還是進步了些嘛。

  蘇小魅咧嘴一笑,只道:「知道就好。」

  說著,他提起了水桶,走沒兩步又停了下來,從懷中掏出一小瓷瓶給他。

  「對了,這給你。」

  易遠接過手,納悶的問:「這什麼?」

  「白露給的,洞房那天,你拿水化開,滴一些在被褥上。」

  易遠聞言一僵,直瞪著他。

  蘇小魅噙著笑,挑眉道:「怎麼,你以為沒人知道你做了什麼好事?你要不是耍了賤招,鼕鼕會那麼迅速同意嫁給你?就算她真願意,你需要挑那麼快的日子成親?」

  這話,教他一張黑臉,暮然泛紅,道:「罷了,這事有部分是我的錯,我要不激你,你都忍那麼多年了,怕也不會耍這種招數。」

  該死,言下之意,這姓蘇的該不會是早知道他——

  他瞠目瞪著眼前這傢伙,有些惱的脫口:「你故意的?」

  「是故意的又怎麼?」蘇小魅雙手抱胸的瞧著他,沒好氣的說:「我要不提醒你,鼕鼕遲早會被秋浩然娶過門,到時等你收到喜帖,事情還不鬧得更大。」

  所以,這男人早知他對鼕鼕有心,偏生卻裝作什麼也不知。

  易遠有些惱,粗聲說:「你不是……覺得他比我更適合鼕鼕。」

  「秋浩然是條漢子,我確實挺欣賞他。」蘇小魅瞅著他,噙著笑說:「可他若真娶了鼕鼕過門,你會甘心嗎?」

  他啞口,緊抿著唇。

  「你不會。」蘇小魅笑看著他:「只怕到時候就連搶親這種事你都做得出來。」

  他繼續沉默,因為無法辯駁。

  在內心深處,她本就該是他的,早就已經屬於他。

  光是看到她做菜給那傢伙吃,他就無法忍受,更別提要讓她嫁人了。

  搶親,確實是他會做的事。

  蘇小魅好氣又好笑的繼續說:「打小你哪個姑娘都不上心,就鼕鼕一個能教你心不在焉。你那丁點心眼,我光用腳趾頭想也知,就不曉得你拖了那麼久是為什麼。」

  他尷尬萬分,半晌,才悶著承認:「我只是不想逼她。」

  蘇小魅瞠目結舌的看著他,不可思議的笑了出來。

  「你現在這就不是逼了?」

  他黑臉更紅,瞪著眼前這傢伙,惱火的為自己辯解:「若不是你胡亂插手攪合,我也不會——」

  「不會怎麼?不會嫉妒得失了方寸?還是不會額虎撲羊?」蘇小魅好笑的說:「臭小子,我本來也只是要你看清楚自己的心意,好認分上門提親,明媒正娶,哪知你手腳這麼快,三兩下就把人家吃干抹淨,昨兒個白露聽到消息,立時猜出你做了什麼,叨念了我大半天。」

  聽到白露也往這方面猜,讓易遠更加尷尬。

  蘇小魅瞅著他,說:「總之,你十之八九該做的都做了,外頭已經傳的沸沸揚揚的,洞房後若沒有落紅,那些話必傳的更加難聽,你就算沒臉皮要顧,也的為鼕鼕想想。」

  「我當然想過。」他臉又紅,粗聲說。

  「想怎麼做?拿刀劃傷自己?」蘇小魅彎身輕鬆提起那兩桶水,邊提醒他道:「你真要那樣做也行,不過別劃在看得到的地方,有些女人心眼比針眼還細,嘴裡的長舌那是厲害到可以翻江倒海,死的都能說成活的,你記得別落人話柄就是。」

  「我知道。」

  說真的,除了這三個字,他還真不知該說什麼了。

  「還有,就是娶,你得明媒正娶,即便趕著讓她經過門,所有嫁娶禮節,你一項不准少。老爺夫人已經承諾,會認鼕鼕為義女,屆時她便是宋家的閨女,得從應天堂出閣,我和白露會親自為她送親。」

  他一怔,看著蘇小魅,喉頭不由一緊。

  他知,這一切,都是為了鼕鼕。

  應天堂的人,要保鼕鼕的名聲,讓她嫁了,也不受委屈。

  「我知,易遠一項不會少的。」

  蘇小魅又笑了笑,然後才道:「好了,既然你都知道了,我給你一個忠告。」

  他握緊瓷罐,靜靜站著。

  「別對鼕鼕說謊,因為不管你瞎掰什麼,都瞞不過她的眼,他是看人的表情過日子的,你說出口的那瞬間,她就會知道你在騙她。你若傷了她的心,失去了她的信任,那就很難再贏回來。」

  「我不會騙她的。」他說。

  蘇小魅噙著笑,只道:「那我先在這恭喜你了。」

  易遠一怔,倒真沒有想到他會這麼說,一時間,心微熱,莫名感覺有些臊。

  半晌,他才終能彆扭的擠出一句,「謝謝。」

  聞言,蘇小魅笑看著他,不再多說什麼,只提著水桶轉身,往屋裡走去。

  易遠跟在他身後,看著眼前男人高達的背影,不知怎想起多年前被他帶回應天堂時的日子。

  剛開始,他真的很討厭著傢伙,覺得他愛管閒事又囉嗦,沒事就愛找他麻煩,可這傢伙確實當時唯一敢真的當面教訓他的人。

  這男人嘴上喊他少爺,卻從沒真的把他當個少爺,知道他想學武,這傢伙把教他練拳誘餌,使喚他像使喚下人一樣,在應天堂那幾個月,他幾乎什麼都做過,掃地、擦窗、洗完、包藥、刷洗鍋具——

  從小養尊處優,他從沒做過那些事,沒幾天他手就脫了皮、長了繭,可是當他真的傷完全好之後,他卻還是一次又一次的回到應天堂幫忙,被這傢伙一再奴役。

  起初,他以為自己只是為了練拳,可年歲漸長之後,他方曉的,當年他會一再到應天堂,是因為他希望能成為像這傢伙一樣的男人。

  雖然蘇小魅不是應天堂的主子,但應天堂裡人人都打心底對他心悅誠服,他不是主子,卻擔著主子的責任,那兒的人全都真心景仰他、佩服他、尊敬他,而且那兒無論男女老少,沒有人畏懼憎恨他。

  他雖然幫著白露一塊兒管事,他倆卻不像娘與李總管那樣嚴厲,讓人望而生畏。蘇小魅從來不是高高在上叫人畏懼的存在,他和所有人一起工作,與男人們一同把酒言歡,和女人們一塊兒切藥,甚至與孩子們說笑玩耍。

  那是他在自家工坊中,從來不曾見過的景象。

  應天堂明明是間醫館,是座藥堂,那兒時生了病的人才回去的地方。

  可是那兒的氣氛是明快歡樂的,人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容,而那,全是因為他,因為他在笑,他笑著安撫病人,笑著和傷者開玩笑,再怎麼樣重大的傷病,他都輕鬆以對。

  那讓所有的人,也都跟著放鬆了心情。

  這男人甚至說服了他,讓他繼續到應天堂同他習武。

  那事兒幾乎像是奇跡,可娘真的同意了,再沒對他習武一事有過意見。

  他喜歡那個地方,敬佩這個男人,知道十六那年,他才因為接收家業而沒時間往應天堂跑,可他依然持續著這男人教導他的一切。

  不只武術,還有做人做事的道理。

  他想要成為和他一樣的人,一個讓人打從心底佩服、尊敬的男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不過他打死都不會和前面那傢伙承認這件事。

  蘇小魅挑著水進了廚房,易遠和他一起把水倒進水缸,又到屋後去搬柴火,他一句沒吭主動跟去幫忙。

  瞧了,沒說什麼,眼裡卻透著笑意,只把砍柴的工作都交給了他,就到廚房去找白露了。

  再過幾日,就是立冬。

  這一天,天氣雖好,可風卻更冷了,但他仍在活動筋骨之後,出了一身汗。

  當易遠把砍好的柴火搬進廚房時,看見那個名為阿澪的姑娘坐在朝外的邊廊上,她依然還是一身的黑,那件黑衣不知是用什麼布料做的,如風似水般的裹著那彈著琴的女人,只露出了白皙的裸足,和同樣潔白且小巧的手。

  她沒彈曲子,就只零星的撥著幾個音。

  他再一細看,才發現那琴不知何時斷了條弦。

  那麼多年來,這女人的模樣就沒變過,她沒成熟一些,沒老上一點,看來仍如十七八歲的姑娘一樣。初見她時,他與鼕鼕的年歲可是比她小很多的,可如今就連鼕鼕瞧來也比她打上一些。

  阿澪脾氣喜怒無常,眉宇間總帶著莫名邪氣,即便受了傷,也很快就會好,那傷癒的速度之快,非比尋常。

  他剛開始來島上時,蘇小魅就告訴他,阿澪能操縱飛禽走獸,還會使幻術,能讀心,要他沒事別靠這女人太近。

  當年他以為那是蘇小魅蒙他的,可有一回,他卻見她再次試圖走出島上的森林時,整個人漂浮在空中,那停留的時間太久,絕非什麼絕頂的輕功。

  打那回之後,他就懷疑,阿澪根本就不是人。

  這猜測在別的地方或許離譜,可若在鬼島上,同宋應天搭上了關係,就什麼也不奇怪了。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宋應天才把她拘在這島上,終年不讓她出島。

  像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那女人抬起了眼,朝他看來。

  黑色的眼,透出妖異的光芒,冷的像冰。

  就在這時,鼕鼕推開了拉門,端著一碗豆腐腦出來。

  剎那間,一顆心提了起來。

  他不喜歡阿澪,打第一眼瞧見她,他就不喜歡這女人,更不喜歡鼕鼕靠她太近,他依然記得當年她試圖傷害鼕鼕的舉動。

  不由自主的,他舉步欲上前,卻被拍住了肩。

  他回首,只見蘇小魅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道:「她不會傷害她的。」

  「你怎知?」

  「因為宋應天不准。」蘇小魅噙著笑,說:「而且她很無聊,鼕鼕做的東西又很好吃,還不用她威逼利誘,就會同她說外頭發生的事。」

  易遠一愣,回頭看去,只見阿澪對她不理不睬,可鼕鼕仍是將那碗豆腐腦擱到了她身邊,坐在她身邊張嘴說了些什麼。

  阿澪也沒瞧她一眼,就只是擱下了琴,端起了那碗豆腐腦,靠著廊柱子,一語不發,慢吞吞的吃著。

  「我不喜歡他。」

  「我知道。」蘇小魅瞧著他,說:「可鼕鼕喜歡。」

  他知道,他看得出來。

  他很難理解,鼕鼕怎麼會喜歡那個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阿澪,但鼕鼕看來真的很喜歡她。

  他仍是有些不安,但他沒讓自己真的走過去,就只在旁注意著。

  結果那女人還真沒對鼕鼕怎麼樣,只偶爾會冷冷的回個一兩句話,可鼕鼕一點也不介意。

  然後,他注意到,當鼕鼕沒瞧著阿澪時,那女人看著鼕鼕,臉上浮現某種複雜的表情,那雙黑眸甚至感覺不再那般冰冷妖異。

  可那神情一閃而逝,很快就被她自己抹去,毫無預警的,她站了起來,扔下了那斷了弦的琴不管,轉身掉頭離去。

  鼕鼕有些愕然,卻也沒追上去,像是早已習慣了阿澪的行為,只替她收拾了琴和吃完的湯碗。

  他上前幫她,鼕鼕看見他,露出微笑。

  「那女人脾氣這麼差。」他瞧著好脾氣的她,忍不住說:「你下回別再搭理她了。」

  「阿澪其實人很好的。」鼕鼕一怔,忍不住替她辯解,「上回有隻鳥兒受了傷,折了翅膀,她還救了它呢。」

  「是嗎?」他微愣。

  「嗯。」鼕鼕瞧著他,說:「小時候,有次我衣服破了,隨便拿針線縫上了,醜的要命。阿澪瞧不過去,就幫我把線拆了,教我如何縫納衣服,她的針線活又好又快,比城裡的秀娘還好呢。」

  「是她教你針線活的?」

  「嗯。」鼕鼕點點頭。「白露本要教我如何納衣的,可她太忙了,後來是阿澪教我如何納的衣。」

  他到真沒想過,原來那女人也有這一面。

  「她會納衣,怎麼傳來傳去老穿著那件黑色的裙?」

  「我也不知。」鼕鼕無奈的說:「有回我問她,她突然就生氣了,好一陣子都不同我說話。」

  「她沒再傷過你嗎?」易遠再問。

  「沒呢。」鼕鼕搖頭。

  聞言,他想起方才阿澪臉上的神情,便沒在多說什麼。

  那一天,他和鼕鼕在那兒一起吃了飯才走。

  阿澪也上了桌,卻坐在離宋應天最遠的地方。

  易遠記得,很久以前,他剛來這時,那女人可老實挑宋家少爺身邊的位置坐的,他知阿澪總想教宋應天放她出島。

  據他所知,這女人幾乎所有的方法都用上了,宋家少爺卻不曾動搖過。

  事隔多年,阿澪也不再貼著宋應天,餐桌上她一句沒吭過,瞧也不瞧那男人一眼,顯然已經放棄哄那傢伙放她出島。

  那一餐,很弔詭,雖然隔著整張長桌,無形的暗潮卻在那兩人之間來回。

  吃完飯後,外頭已經暗了下來。

  易遠和鼕鼕一起幫著收拾,臨走前卻經過天井時,看見阿澪敞開房門內的桌案上,擱了一琴,可那琴斷掉的弦,已讓人接上。

  阿澪垂首瞧著那琴,完全沒注意到他與鼕鼕就在門口,當鼕鼕叫喚她時,她猛地抬首看來,蒼白的小臉沒有任何報請。

  「阿澪,我和易遠要走了。」鼕鼕走上前,看著她,柔聲問:「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我下回帶來給你。」

  阿澪冷冷的看著她,對她的善意,只開口道。

  「愛情是這世上最虛幻的東西,無論他曾對你說過什麼山盟海誓,這男人終有一天會背棄你,不過沒關係,屆時你可以來找我,我會給你,那時你最想要的東西。」

  易遠聞言,臉一冷,大步上前,沉聲道:「謝謝你的好意,但這事不會發生的。」

  阿澪抬眼,直視著他,黑眸森冷。「一定會。」

  「你慢慢等吧。」

  他冷斥一聲,懶得再理這女人,易遠握住鼕鼕的手,轉身就走,「你別聽他瞎說,我們走。」

  鼕鼕沒看見他說話,只知阿澪的話惹惱了他,忙道:「易遠,阿澪不是那意思,你別放心上。」

  那女人就是那意思,不過他沒同她爭論,他知道爭論是沒有意義的,鼕鼕把那女人當成了朋友,而她對朋友是很忠心的,再沒人比他更清楚這件事了,所以他只是停下腳步,回身看著她,一字一句的承諾。

  「我絕不會背棄你的。」

  鼕鼕瞧著他,小手壓在他心口上,噙著笑說:「我知道。」

  雖然她話是這麼說,但他可以從她眼裡看出,她並不真的知道,她只是不想他繼續生氣,所以試圖安撫她。

  可他不惱她,他曉得要贏得她的信任,要她瞭解他的真心,需要時間。

  易遠深吸口氣,再吸口氣,終於冷靜了下來,他握住她壓在他心上的小手,將她整個人拉入懷中。

  她輕抽口氣,但沒有反抗,就那樣乖乖的待著。

  她抱起來的感覺是那麼好,小小的,如此溫暖。

  這兩天,彷彿整個世界的人都在反對兩人的婚事,教他始終心浮氣躁,整夜翻來覆去就怕她反悔,恨不能時時刻刻都守著她,直到現在這樣抱著她了,一顆浮動的心方安靜了下來。

  可這平靜的感覺,就只一瞬,下一剎,身後傳來蘇小魅好氣又好笑的輕斥。

  「臭小子,還沒成親呢,你搞什麼鬼?還不快把鼕鼕給放開!」

  他不想放,他想抱著她拋下所有煩人的一切,騎著快馬遠走高飛。

  可他猜她不會願意,蘇小魅著管家婆也不可能讓他這麼做,所以到頭來,他還是鬆開而來手,轉身面對那傢伙。

  「蘇爺。」鼕鼕發現他的存在,小臉羞的通紅,整個人幾乎都要縮到易遠身後去了。

  蘇小魅笑看著她,只道:「船到了,三嬸在碼頭等著了,走吧。」

  他聞言,只牽握著鼕鼕的手,和白露與蘇小魅一起離開了這裡。

  上了船之後不久,鼕鼕與白露進了船篷坐下,他和蘇小魅立在船頭,忽然聽見島上傳來悠揚琴音。

  那一曲樂,淡淡悠悠,吸水如風,極美。

  教人難以想像,是那如冰霜飛雪的妖女所彈奏出來,可島上就一人有琴,雖然方纔,她還明明像是對那琴不屑一顧,但如今卻已彈奏了起來,彈著那男人特意為她修好的弦。

  然後,他領悟過來,忽然瞭解。

  或許,這十幾年來,宋家少爺並不是光拘著她而已。

  「那女人究竟是妖是鬼?」這問題,還未及細想,已脫口。

  姓蘇的看著前方幽幽白露,眼也不眨的道:「她非妖,亦非鬼,是個巫女,活了已千年的巫女。」

  他一愣,瞧著蘇小魅,輕斥:「聽你瞎說,人怎麼可能活上千年?」

  那男人自嘲一笑:「是啊,人怎麼可能活上千年?又如何能夠長年不老?還能像蜥蜴一般斷尾再生?」

  易遠瞪著他,一時無言,他想在斥他瞎說,卻也知那女人真非常人。

  「啊澪真是千年女巫?」半晌,他忍不住再問。

  蘇小魅只裂開嘴,笑著道:「是啊,她是妖怪們的大補丸,吃了她就能活血增力氣,所以宋應天才拘著她,為她在鬼島內外布下陣法,省得她被妖怪給抓去吃了。」

  他直瞪著這男人開玩笑似的說著這些事,也不知說真的還說假的,可這回他沒傻到再多問,他清楚曉得若這傢伙不想說,那他是不可能從他嘴裡扳出個什麼來的。
作者: £馡馡£    時間: 2013-2-25 08:36 PM

第九章

  大喜那日,應天堂張燈結綵的,堂外擠滿了看戲的人潮。

  鼕鼕好幾天前,就被帶到了應天堂待嫁,出嫁那一天,在白露與蘇小魅的安排下,宋家夫婦充當了她娘家的長輩,送著她出了門。

  鼕鼕坐在喜車上,心情既緊張又忐忑。

  一路上,她雖聽不見人聲,可卻能感覺到那種緊張的氣氛。

  她其實不是很清楚自己是如何度過那一天的,只記得白露和宋夫人大清早就讓人為她備了洗澡水,讓她淨身,又一起替她梳了發,上了胭脂,她們甚至拿來一件大紅嫁衣讓她穿上。

  因為緊張,她完全忘了問那是從哪來的,就只任她們妝點自己,然後被塞了一把扇子,送上了喜車,然後一路進了城,穿過了大半座城。

  喜車停下來時,天色已黃昏,那一瞬間,陪著送親的白露忙碰觸她的小手,「鼕鼕,扇子,你得遮住自己的臉。」

  鼕鼕見了,方想起她剛才再三交代過這兒的習俗,趕緊依照習俗舉起團扇,遮住了自己的臉。

  然後,一陣冷風襲來,她知有人掀開了車簾。

  剎那間,她突然害怕起來。

  她聽不見聲音,看不見車外的景物,她所能僅見的,就是她一身的紅裙,和握緊團扇的手,與露出裙擺的丁點繡花鞋尖。

  一切都是如此虛幻不真實。

  她甚至不知道穿在腳上的這雙繡花鞋是哪兒來的,她從來不曾有過繡花鞋。

  那一剎,驚慌上了心,她聽不見,也瞧不見,莫名的恐懼攫住了她,眼前遮住一切的扇忽然教她喘不過氣來,即便白露說過得在交拜之後,入了洞房方可卻扇,她卻仍慌得想挪開扇,瞧清一切。

  可就在這時,一隻大手覆住了她揪緊喜裙的小手。

  她一怔,低垂下眼,看見那隻手。

  那大手沒有急著抓握,沒有匆忙的拉著她下車,只是輕輕的覆著她因為太過緊張,用力到發白的小手,那隻手有些黑,比她的手要大上快一倍,指腹與虎口,都長著繭,手背上還有一道被燙傷又癒合的舊疤。

  那不是一雙養尊處優的少爺該有的手,可她認識的少爺,卻有個人,有著這樣的一隻手。

  那大手十分厚實,且無比溫暖。

  她知道,那是他。

  他沒有催促她,只等著。

  恍惚中,她能看見他的臉浮現在腦海,看見他張開的嘴,對她說。

  別怕。

  看著他穩定的大手,她能瞧見他溫柔的眼。

  不怕。

  她幾乎像是聽見了他的聲,可她當然是沒聽過他的聲的,她聽不見,但那聲迴響,如此清楚,在心中迴盪。

  慌亂的心,莫名的安定了下來,暖暖的,她鬆開了揪緊喜裙的手。

  那隻大手至此,方輕輕的攏握住了她的手。

  她讓他領著下了車,又讓他領著進了門,讓他示意她在該行禮的時候行禮,讓他在交拜後領她入了房。

  然後,他終於輕輕握住她持扇的手,往旁挪開,除卻了遮住她容顏的扇。

  至此,她方才瞧見了他。

  大紅雙燭在桌上燃著,照亮一室,也照亮了眼前的男人。

  他垂眼凝望著她,抬手輕撫她的容顏。

  他的手好暖,那麼暖。

  鼕鼕屏息的仰望著他,看見他開了口。

  「你好美。」

  莫名的羞,湧上心頭,染紅雙頰。

  他把她手中的扇取走,擱到一旁桌上,拎起酒壺,在一對讓荷葉相擁抱的白玉杯中倒了酒。

  白玉杯雕刻精美,形似洞庭荷花,花瓣片片幾能透光,他將酒平均分倒在其中,方將其拿起,遞了一隻杯給她。

  這是合苞酒,白露同她說過了,喝了酒,她與他便是夫妻了。

  鼕鼕臉紅心跳的接過了手,才要湊到唇邊,他卻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她微訝瞧著他,一時間,還以為他反悔了,豈料他輕拉著她持酒的手,來到了他自個兒唇邊,張嘴緩緩輕啜了一口。

  鼕鼕臉更紅,他已將自己手中那杯,遞到她唇邊。

  她羞澀的張開了嘴,讓他把酒杯微傾,餵她喝酒。

  這酒入口即順,微甜,還帶著花香,入了喉卻又在腹中熱辣了起來,讓心跳更快。

  「這就是合苞酒?」因為緊張,她開口詢問。

  他沒答,只凝望著她,就著她手中的杯,再喝一口。

  她以為他想她再喝,才要張嘴再喝一口,他卻在這時將手中的酒杯從她唇邊收回,擱到了桌上。鼕鼕又是一愣,才抬眼,他已垂首俯身,吻住了她的小嘴。

  跟著,她只覺一股香甜暖流入了口,那是酒。被他溫熱的酒,他更羞,卻不由自主的嚥下了那酒。

  他伸舌舔吻著那如露水般懸在她唇上的酒珠子,看著她粉頰紅如胭脂,方稍稍退開,撫著她熱燙的小臉,告訴她。

  「是的,這就是合苞酒。」

  鼕鼕羞怯的垂下眼,又抬起,悄聲再問:「所以,我們是夫妻了?」

  他黑眸微暗,緩緩說:「還不是。」

  「不是?」白露明明說了,喝了合苞酒就是了。她困惑的看著他,問:「還有什麼要做的嗎?」

  「還得洞房。」他嘴角噙著笑,說。

  這句,教紅霞又上了雙頰。

  「噢。」鼕鼕又羞又窘,輕輕應了一聲,只道:「我知道,我沒忘,我只是以為我們……已經……」

  話到後來,她臉紅的再說不出口,不由得咬著嘴唇,低下了頭。

  他伸出手,抬起她含羞帶怯的小臉,問:「你替我解衣,好不好?」

  解衣?

  她眨了眨眼,領悟過來。

  「噢……好……」

  這是她本來就應該做的事,鼕鼕被他一提醒,忙面紅耳赤的上前伸手替他寬衣解帶,可一雙小手卻因為緊張而虛軟,腰帶因為寬大,結也簡單,她試了幾次才解開,但衣內的衣帶卻細而長,她解了好久,才解開一個,等她替他褪下外衣,手心已緊張的微微出汗。

  因為已入冬,他這新郎官的喜衣也比較一般厚重,外衣一脫,她便能清楚感覺到他的體溫包圍著她。

  要解衣帶,她必須站得更近,近得連他身上的味都鑽鼻入心,鼕鼕低頭垂眼,害羞的繼續替他寬衣,只感覺到自己心跳跳得飛快。

  當她解開他裡衣的第一個結,她感覺到他抬手拆下了她發上的一支簪。當她解開他裡衣第二個結,他又悄悄摘下她發上另一個簪。

  這下,教她更加不敢抬首,只感覺到長髮緩緩傾洩,感覺到他熱燙的鼻息,拂過她的額,她的發,她的耳,落在她無所遮掩赤裸的頸項上。

  她的手抖的更厲害了。

  然後,她解開了最後一條衣帶子,鬆開了他的衣,抬起微顫的手,將他的裡衣敞開,褪下那厚實的肩頭。

  上回,燈是熄的,沒點上燭火,她什麼也沒瞧清,可這一次,雙喜紅燭放著光明,將一切照的清楚明白。

  他頸上的喉結,強壯的胸膛,結實的腹肌都一覽無遺,她甚至能瞧見他皮膚的紋理,和在小腹上往褲頭裡延伸的些許黑色毛髮,更能看見他胸膛上已然挺立的乳頭。

  一時間,鼕鼕真不知該把一雙眼往哪兒放,她羞窘的挪開了視線,可沒一會兒,卻又忍不住挪了回來。

  每當他吸氣,它們彷彿就更靠近她,似要碰觸到她,甚至像是在請求她的撫摸,讓她不禁握緊了手,怕自己真的不知羞恥的貼上了手心。

  這念頭不知打哪兒來,教她羞紅了耳,莫名感到口乾舌燥。

  她應該要繼續替他解開褲頭,可一雙手,才碰到他,就感覺到他皮膚的溫度熨燙著她的指背,她盡力維持著鎮定,不讓指背碰著他,可那好難,每一回指節不小心輕刷而過,她都忍不住一顫,不禁覺得手軟。

  然後,忽然間,她發現,這件事,不止影響了她,也影響了身邊的男人。

  每一回當她輕觸到他,被她觸碰的皮膚就會微微繃緊收縮,拂過她頸上的灼熱氣息就會稍止,直到她離開,那熱風才又再起。

  他屏住了氣息,就如她一般。

  鼕鼕微愣,不自覺被吸引,她仍不敢抬首,卻忍不住試探性的已指背輕觸,拂過。

  他停止了呼吸,輕握著她長髮的手,緊握成拳頭。

  他垂眼在瞧,她知道,他在瞧她的手,她能感覺他的視線落在她的手指上。

  所以,這就是他那天已指背摸她臉的感受?

  無法控制的,鼕鼕讓指節緩緩來回,感覺他再吸氣,微顫。

  發現自己能控制他的反應,讓人沒來由的著迷,等她發覺,她已不由自主的伸長了手指,改已指腹,輕觸他熱燙的皮膚。

  他堅實的小腹摸起來像豆乾,卻更溫暖,更堅韌,迷惑又好奇的,她往上輕撫,感覺到指下的黝黑的膚微顫。

  那回之前,她從來也不知,他衣下的身體如此強壯,黝黑,她曉得他有時會直接在坊裡幫忙,可怎會曬得這麼黑呢?黑得像日日下田的農人,像在盛夏洞庭船上打漁的漁夫。

  不知為了什麼,他的膚上,起了點點的雞皮,她將眼簾抬高一點點,瞧見他胸前那兩點凸起更加挺立,好像在召喚她吮吻一般。

  她記得上一回,他如何含住吸吮逗弄著她。

  唾液在口中分泌,教她不禁輕咬著唇,迅速又垂下了眼,怕他發現自己緊盯著他那兒,發現她羞人的心思。

  可是,垂了眼,才發現小手不知何時,早整個貼平上去,貼在他緊繃的腹上,眷戀似的撫著他那兒的凹凸。

  她吃了一驚,羞得想抽手,卻不知怎的,小手不聽使喚,怎麼樣也不願意離開他溫暖結實又好摸的身體。

  在他臍下那些許的毛髮微微地捲,越往下越濃密,消失在褲頭裡,仿若被迷了心竅,她瞧著它們,感覺到手心發癢,莫名想知道那摸起來是什麼感受,想知道那衣褲之下,是什麼模樣。

  她當然見過野孩子在夏天時,光溜溜的在湖裡戲水玩耍,可她知男人的不一樣,上回她沒瞧清,而她真的好奇。

  差不多在那個時候,她手指有了自己的意志,緩緩、緩緩的拉開了他半松的褲頭。

  因為緊張,她一時沒握好,他身上僅剩的一件衣褲,從她手中墜落。

  他雙腿強壯如鐵,肌肉一束束的在皮膚下僨張,可最嚇人的,是他腿間勃發昂揚的慾望,沒了衣物的掩飾,加上明亮的燈光,那兒不再只是隱約的暗影,看起來真的很嚇人,教她輕喘了口氣,慌忙羞窘的挪開了視線。

  可他伸手將她的臉抬起,她仍不敢抬眼,可他等著,等到她自個兒先耐不住,終抬起了羞怯微顫的眼簾。

  然後,他握住了她的小手,拉著她握住自己。

  鼕鼕輕抽口氣,想挪開眼,卻無法挪開,他黑眸裡的情緒如此赤裸而真實,教她無法逃避,只感覺到掌心裡的東西光滑且堅硬,熱燙無比。

  「這是我。」易遠看著身前萬分羞怯的小女人,啞聲開口告訴她:「只是我,沒什麼好怕。」

  她能感覺到他急促的脈動,就在她手心裡。

  「這一回……」他暗啞溫柔的看著她說:「不會那麼疼了。」

  這話,教她臉又紅,卻還是禁不住開口確認:「真的?」

  「真的。」他瞅著她,說:「你要還疼,出個聲喊停,我就停下,可好?」

  胸中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著。

  她面紅耳赤的,半晌,方輕輕應了聲。

  「好。」

  幾乎在同時,她感覺到掌中的他,輕輕顫動了一下,好似又脹大了些,更硬了點。

  她輕抽口氣,身微顫,因為緊張,反而反射性收緊了手,卻見他瞳眸變黑,屏住了氣息,忽然將她的手挪開了。

  「對不起……」鼕鼕羞紅了臉說:「我不是故意……」

  「不。」他顫顫吸了口氣,黑眼燃著火,道:「不是你的錯……只是……你的手很舒服……我怕我太過喜歡……」

  「喜歡什麼?」她傻傻的問。

  「你那樣纏著我,觸碰我……」他老實告訴她,說著,緩緩低下了頭,貼下了她柔軟微顫的唇:「撫摸我……」

  鼕鼕瞧不見他說什麼呢,可他方纔那些話,他貼上來的唇舌,他緩緩滑過她腰肢的大手,早已讓她昏了頭。

  她感覺他的唇舌,一次次探了進來,逗弄、吮吻,教她渾身又熱又羞。

  然後不知怎地,她的喜衣落了地,不知如何,她被抱上了床,她無法思考,只能感受,可下一剎,她感覺到裡衣也消失無蹤,燈火映照著她的酥胸,她光潔的藕臂,甚至她的腿,她被握在他手中的足踝,還有兩人交纏的身體,教所有都坦露。

  他幾乎嘗遍了她的身體,用唇與舌,緩緩輕嘗,吸吮。

  她能看見,清楚看見,看見他的唇舌如何舔著,吻著,吮著,看見他的手如何撫摸著她抖顫雪白的身,看見他強壯黝黑的身體如何與她雪白柔嫩的嬌軀緊緊相貼,廝磨。

  她很羞,想要他吹熄燭火,可卻又想瞧他,想看著他,瞧他像是為她著迷的眼,看他像是被她誘惑的面容。看著他的大手愛憐的捧握著她,瞧著他緊繃著強健的身軀,和她合二為一。

  那感覺如此強烈而美好,甚至比上回還要好。

  她無法自己的緊緊攀著他,不由自主的將他納的更深。

  那麼多天了,她還以為,那夜的歡愛如此美好,只是被她可憐的小腦袋不小心美化了。可那不是,她真的感覺在這一瞬間,她真真切切的擁有了他,擁有了這個男人。

  無論如何,在這一刻,他是與她在一起的,是屬於她的。

  明亮的燈光下,她與他的心跳,呼吸,汗水都交融。

  她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火熱的眼,看見他眼中的自己。

  他緊抓著她的手,和她十指交扣,讓身體與她貼合著。

  當他親吻她,再一次深深挺近時,她被帶上了潮浪的頂峰,然後抖顫的墜落回他懷中。

  這一回,她沒再因為過度的刺激昏過去,只是仍喘不過氣。

  知她喘不過氣,他起身離開了她。

  鼕鼕紅著臉,忽然羞怯又上心頭,不禁翻身到另一側,不敢再多瞧他一眼,誰知不一會兒,他的大手又撫上她的大腿。

  還以為他又想,她羞紅了臉,不敢動。

  誰知下一瞬他卻一把將她抱了起來,鼕鼕輕呼一聲,忙面紅耳赤的環住他的頸項。

  「你做什麼?你要帶我去哪裡?」她全身光溜溜的,衣都沒穿啊。

  他沒答,知這姿勢她也瞧不清他的嘴,只好將她抱到了屏風後。

  鼕鼕一瞧,才發現屏風後有一好大的木桶,那是浴桶,用上好的楠木做的,他已將蓋住浴桶的木蓋子掀起,裡頭盛了六分的熱水,蒸騰的熱氣氤氳不停,冉冉上升。

  木頭的香氣,散發在空氣中。

  鼕鼕還以為他會在浴桶旁放她下來,誰知他卻是抱著她,直接跨進了浴桶,讓桶裡的熱水,差點兒就滿了出來。

  她喘口氣,不由自主的抱緊了他,真怕一不小心就讓水滿出桶子。

  下一剎,她感覺到他胸口的震動,抬眼只見他輕笑著。

  「放心,水滿了也不打緊,桶外有水盤溝槽,滿了會流到牆外的。」

  她見了,鬆開了緊攀著他的手,攀著桶邊探出去瞧,果真見那木桶外有著一圈淺淺的水盤,水盤靠牆那兒還有一竹管能將滿出的水引到外頭去。

  鼕鼕看了這才鬆口氣,轉過頭來,只瞧他已經往後靠著木桶邊緣,垂落的黑髮如她的一般,浸在冒著白煙的熱水中,濕了大半。

  「這熱水哪兒來的?」她好奇的問。

  「我先教人備著的,擱在那兒的鐵壺裡保溫。」他一手指指靠牆的幾隻大壺,另一隻手撈起她漂浮在水中的黑髮,拿到唇邊親吻。

  鼕鼕瞧著,小臉一紅,只覺烏絲黑髮又像有了知覺般,傳來酥麻感受,一瞬間,本能的想將自個兒的長髮從他手中抽回,卻又無法抗拒看著他一寸寸的將她濕亮的黑髮,纏繞在他手中,他一寸寸的繞著,害她只能一寸寸無法抗拒的,被他拉了回去,直到她又重新待在他懷中,坐在他腿上。

  然後,他才甘心的鬆開了她的發,把手擱到了他的腰上,將她拉得更近,垂眼瞧著懷中羞紅了臉的小女人。

  熱氣,將她浸在水中的雪白身子染上一層淡淡誘人的殷紅,而她沒浸在水中的肌膚,也熏蒸出了晶瑩細密的水珠,一滴珠子懸在她小巧的耳垂上,他忍不住伸舌舔吻。

  她嬌顫著,瑟縮。

  那滴水,嘗起來有她的味道,微微的香,且甜。

  他真想再要她一回,卻又怕嚇著了她,怕自個兒再控制不住傷著了她。

  不急,從此後,她就是他的了。

  今夜,他只想好好、好好的同她在一起。

  深吸口氣,他伸手取來澡豆,打了水,替她清洗長髮,也洗去臉上胭脂。

  妝點過的她,雖然美,可是那不像她,那些脂粉遮蓋了她原本的模樣,他比較喜歡她原來的樣子,喜歡她原本散發的體香。

  她沒有反抗,倒是雖然累,卻也從他手中取過了澡豆,垂眼替他打了些泡沫,為他洗臉,然後淨身。

  他沒料到她會這麼做,只覺心跳飛快,撞擊著胸骨。

  她皓白的小手如此輕柔,在他身上撫過來,滑過去的,他看著她的手撫上了他的胸,滑上了他的頸,又往下回到水裡,在他的小腹上遊走。

  他不由自動又硬了起來,她緩緩游移的小手溜到了他的腰側,再次往上,又回到了胸口,然後停在他右胸上,遲疑了一下,方羞澀的撫上了他挺立的乳尖,輕輕搓揉,他無法控制的呻吟出聲。

  他停下來,他才想起她的手貼在他身上,感覺得到他聲線的震動,他真怕她會抽回手,可下一瞬間,她卻繼續將手心平貼在他身上,緩緩的,上下,來回。

  那真是可怕又甜美的折磨。

  他吸著氣,看見她低垂的臉紅透,濕潤的耳也紅透,感覺她上下撫摸,搓揉著他,左邊,右邊,上面,下面。他收縮的喉嚨,他狂跳的心口,他緊繃的小腹,然後是其下的毛髮,她的小手像是依依不捨般,在那兒游移了一會兒,然後終於更往下,再一次的掌握住了他。

  然後,開始游移。

  他可以忍住,當然可以。

  他握住了浴桶的桶緣,繃緊了身軀。

  他不可能忍得住的,他想著。他當然可以,他想著。

  不,他不行——可以的,他可以——

  他更加用力的抓緊了浴桶的邊緣,幾乎捏碎了那堅硬的木頭。

  然後他知道他做不到,等他意識到這件事時,他早已拉開她的小手,將她整個人拉的更近,捧著她的腿臀,分開她的雙腿,讓原本跪在他腿間的她,跨坐在他身上。

  下一剎,她深深的包裹住他。

  那瞬間,她杏眼圓睜的驚喘著,小手攀著他的肩頭。

  他幾乎立刻就爆發了出來,讓他訝異的是,她竟也如他一般,她坐在他身上,羞紅了臉,抖顫著。潮紅滿佈她的嬌軀,黑色的瞳眸迷茫,粉嫩的唇微啟呻吟著,嬌小的身子戰慄不已,緊緊包裹著他,傳來陣陣的情潮,教他徹底失守,只能傾盡所有,深埋其中。

  事後,她再無力,又羞得不敢抬頭。

  他好奇她何時才會習慣,也許永遠不會。

  那樣也不錯,他喜歡她羞澀卻又難耐他誘引的模樣。

  他抱著她起身,戀戀不捨的替她擦乾了身子和長髮。

  男人動作輕柔的替她擦著發,拭著身,最後又再次拿干布,將她的一頭長髮擦得更干。

  鼕鼕從好小好小時,就已經學會自己洗澡洗頭擦發了,從未受人這般嬌寵,不覺有些受寵若驚。

  被疼寵的感覺莫名的好,她都不知這感覺能這麼好。

  話說回來,這事,該也是身為妻子應做的事吧?

  該是她替他拭發擦身才是,可方纔她幫他洗澡,結果就……

  想起那結果,讓她腿微軟,身子又為之一顫。

  偷偷的,鼕鼕鼓起勇氣,垂眼瞧著身前的男人,他腿間的慾望終於消退。

  她從不知這事一夜可以好幾回,她娘死得早,沒人同她說上這些,這兩日在應天堂,白露也沒多提,她也羞得不敢多問。

  忽的,他以指尖輕輕點了點她的臉。

  她抬起頭,只見他瞧著她,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還疼嗎?」

  雖然仍覺酸疼,可老實說,這兩回確實沒那麼疼了。

  鼕鼕小臉一紅,輕輕搖了搖頭,終忍不住好奇,輕問:「你怎知初回之後,便不會那麼疼?」

  「有人同我說過。」他說。

  「誰?」話出口,她就悔了,有些怕他說,是個姑娘同他講的。

  他經商多年,總會有飯局,需要應酬。

  她知道商人們有時應酬,便是去喝花酒,況且他感覺早有了經驗,知道該怎麼做,如何做,不像她是個生手,什麼也不懂。

  見他張嘴欲答,鼕鼕心一慌,忙伸手壓住了他的唇:「算了,別說,我不想知道了。」

  誰知,他聞言,眼裡竟浮現出笑意。

  莫名的,著惱起來,抽回手就要轉身,他卻伸手從後將她撈了回去,把她轉過了身,抬起她的下巴,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又知我想什麼?」她小手抵在他胸膛,嘟囔著撇過頭。

  他瞅著她,將她的小臉再挪回來,直到她瞧著他了,方說:「不是個姑娘,是其他男人,有些男人喝了酒,總愛吹噓風流韻事,我十多歲時,就聽到耳朵快長繭了。」

  她微愣,脫口就道:「不是你的經驗之談嗎?」

  這話,帶著些許醋味,教笑意上了他的唇角。

  「不是。」

  「可……你不也……會同他們一塊去醉花樓……」

  「我是會去。」知她在意,他坦然告訴她:「可只喝酒談生意,沒同那些姑娘攪和。」

  她杏眼圓睜,不禁吞吞吐吐的紅著臉問:「你是說你從沒……從沒……」

  她結巴的模樣,教他莞爾,但仍老實坦承:「沒有,可一來我當時接手家業,忙的沒時間喝花酒,談完了生意,我便得回坊裡幫忙學習;二來我知道那些姑娘棲身那兒也不是自願,就連笑,也帶苦,就算寬衣解帶,也只是為了錢,不是心甘情願。那樣的姑娘,我不想也不願勉強。」

  這是實話,當年他每回被拉去喝花酒,卻不知怎的總對那些姑娘興趣缺缺,總有些抗拒,她們身上的脂粉味太重,笑容太風塵,身世都看臉,所以總也喝喝酒就算了,就沒一次真的對誰下過手。

  身為易家少爺,他若真想要哪個姑娘,便能得到哪個姑娘,可他不想只因他有錢,就為難委屈了誰,更何況他心底,早就被她佔了位,即便只是逢場做戲,他卻總是會想起她。

  不知怎,總覺他若真欺了人,若真負了誰,她要知了定會瞧不起他,也不會願跟著他。

  所以,總也在最後一刻,剎住了腳。

  「那裡的姑娘,都不是我想要的。」他定定告訴她。

  眼前的男人,打說起這事,就不曾閃避她的視線,眼神也不像有些人那樣會飄移不定,那一剎,鼕鼕知他是說真的,可她還有疑慮,還有不解。

  「既然……既然你不曾……那……你怎對床弟之事……懂那麼多?」

  「有些是聽來的,有些則是看來的。」他眼也不眨的說。

  「看……?」她傻眼,捂著燒紅的小臉,失聲道:「你怎看人——」

  「不是看人,這事有書的。」他笑著打斷她。

  「有書?」鼕鼕嚇一跳,瞪大了眼,驚詫脫口:「你開玩笑?」

  「還附圖的。」他一把將她抱起,大步走向了床邊。

  「附圖?」她再次順手攀著他肩頭,完全忘了羞,只好奇的追問:「你蒙我的吧?這種事……怎可能有人書文畫圖?」

  「當然有。」他抱著她上了床,讓她在床榻上坐下,噙著笑道:「賣得還挺好的呢。」

  「你怎知那賣得——」她一頓,猛地輕抽口氣,小臉又紅,不敢相信的問:「你印來賣嗎?」

  他又笑,「我倒想,可我真要印了春宮圖,我家先祖們若知了,必氣得在墳堆裡翻身。」

  「那你知人家那……賣得好?」

  「因為那印圖的坊,」他側躺在她身邊,拉起被,替兩人蓋好,伸手支著臉,瞧著她,輕笑:「是同我買的紙啊。」

  「噢。」鼕鼕恍然,抓著被,遮到了下巴,烏溜溜的大眼先是轉了開,又悄悄的轉回他臉上。

  「那個……」她忍不住瞧著他,再問。

  「嗯?」他好笑的等著。

  「那個春……是春天的春嗎?」

  她雖然沒說清楚,可他也曉得她是在問什麼。

  易遠瞅著她,頷首:「是。」

  「宮?」她再問。

  「宮殿的宮。」

  她一陣沉默,一雙杏眼瞪得好大,小臉羞得紅彤彤的。

  「是的,你想得沒錯。」他露出有些邪惡的笑容,告訴她:「就是那意思,那種書,整本書裡都會穿插那種春宮圖,你想看嗎?」

  「我……我才……才不想呢……」

  鼕鼕猛搖頭,羞得抓著衾被翻過身去,誰知他卻伸手又將她撈了回去,這次乾脆讓她在被子裡趴躺在他身子,這姿勢太親暱,她從頭到腳都貼壓著他,教她好像蜷起身子,可他的身子好溫暖,趴起來又那麼舒服,像是生來就為她而打造一般,每一寸都角度剛好的貼合著,無比適合的熨燙著她,害得她一時間竟捨不得離開。

  結果第一時間她沒來得及蜷起滾開,他雖沒再次強要她抬首,大手卻撫上了背,緩緩的來來回回,像摸小貓那般,溫暖的撫摸著她,更讓她舒服得再無法去思考別的事情,只覺放鬆。

  為了成親,她緊繃了一整天,而他的身體又讓人太舒服,她能感覺到他的心跳,規律的跳動著,輕輕敲著她的。

  這感覺,教人好安心,好安心。

  不覺中,鼕鼕忘了羞,昏昏欲睡起來,沒一會兒還真的就這樣沉入了夢鄉。

  易遠是被冷醒的。

  他在寒冷的空氣中醒來,懷中已無人。

  一時間,還以為昨晚都是夢,但他仍能嗅聞到她身上那香甜的味,他平常不曾放下的輕紗帳也讓人鬆開放下。

  他抬手掀起紗帳,只見大紅雙燭幾已燃盡,桌上的菜餚也被收拾一空。

  昨夜,他不餓,她亦沒吃,那桌子菜可不會憑空消失。

  不過話說回來,她人不在房裡卻是真的。

  莫名的不安,讓他隨手拿了件外衣套上,快步走出房,來到小廳。

  廳裡也無人,但他看見菜餚都教人一份移放在這兒的桌上,通往院子的門是半開著的,讓冷氣偷偷溜了進來。

  他推門走了出去,只見廊上的燈籠油已燃盡,屋外黑漆漆的,只有院牆上遠處的天際,微微泛著藍。

  天快亮了,可那不是他注意的事。

  他注意的,是那個披掛著大紅喜衣,蹲坐在門廊邊的小女人。

  她拿著扇子,專心的顧著一小爐,身後烏黑的長髮,如飛瀑一般垂到了廊上,她也沒注意,就只顧著那爐火。

  爐裡有腥紅的炭火微亮,爐上則有一鐵壺。

  差不多這時,壺嘴冒出了白煙,滾了。

  她拿著布巾抓住提把,小心的將熱水倒入一旁的木盆中,然後放下鐵壺,端起木盆,轉過了身。

  因為沒料到身後有人,她轉身一瞧見他嚇了一跳,差點那盆熱水給灑了。

  他及時伸手幫她穩住了那盆水,沒讓她被燙著。

  「你嚇我一跳。」她扶著心口,驚魂未定的瞧著他。「我以為你還在睡。」

  「沒,我醒了。」他幫著她把那盆水,端進了屋,入了房,彎腰擱在桌案上,方回身瞅著她問:「你呢?怎醒了?」

  「我習慣要起磨豆子,總在這時醒來。」她不好意思的抓緊了布巾,問:「吵了你嗎?」

  「沒有。」他半點不害臊的說:「只是冷,你一走,被窩就冷了,兩個人一起,才緩和。」

  這話,讓她臉兒紅紅,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能道:「我沒……我沒想到……只是醒了後,再睡不著,便乾脆起來燒盆水。」

  說到這,他倒好奇起來了,反問:「為什麼要燒水?你還想洗澡嗎?」

  「不是。」想起一早的思緒,她忍著羞怯,鎮定的走上前,蹲跪在地上,把乾淨的布巾,浸到熱水裡,擰了干,才道:「這是要給你的。」

  易遠一愣,只見她抬起了臉,極力掩蓋害羞的表情,啞聲說:「你坐下啊。」

  他看著眼前的小女人,和她緊握在手裡的布巾,突然領悟過來,不禁順從的坐了下來。

  她拿著濕熱的布巾,跪在他面前,將它折成較小的方塊,舉起了手,在他的注視下,一次次輕柔的替他擦臉,待布稍冷,她便會再次將布巾浸入水中,再擰乾折好,才再繼續。

  溫熱的布巾貼上臉,擦過眉眼,滑過口鼻,捂著他的頸上,驅走了冷寒與睏倦,最後再細心的替他把兩耳也一道擦洗過,就連耳後都沒有遺漏。

  因為一再觸碰熱水,她的小手被燙的泛紅,可她似是一點也不在意,洗完了臉,她又拿來了木梳,為他梳發,像是怕弄疼了他,她每一回都只拿起一小綹的結。

  他是個少爺,不是沒被人洗過臉、梳過發,他還小時,天天也被人這樣服侍,可大了之後他嫌麻煩,沒那耐心等別人伺候,寧願事事自個兒來還快些。

  可,換做了她,他卻完成不覺得煩,丁點兒也不覺得不耐。

  她的觸碰那般溫暖、舒服,當她梳完了前頭的,站到他身後,替他梳發時,他感覺到她的小手一次次輕輕穿過他的發、拂過他的頸、撫過他的額,帶來陣陣酥麻又奇異的感受。

  她拿了木簪子,為他束了髻。

  他能感覺,她的小手,在他發上多停留了一會兒,方抽離。

  忽然間,心頭砰然。

  她回到他身前來時,瓜子般的小臉上,浮著朝霞那般淡淡的紅。她沒瞧他,就垂眼將木梳擱著一旁桌案上,再去衣箱那兒為他拿來冬衣與毛襪,替他換上。

  她披在身上的大紅喜衣,早在不知何時,就落到了地上,她也沒注意,就只著單衣伺候著他。

  易遠任她擺佈著,直到她替他綁好了衣帶,又要離開去拿東西,他終於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鼕鼕微愣,終於抬起眼來,疑惑的問:「怎麼了嗎?」他看著她,告訴她:「你知道,我是有丫鬟的,入了冬,坊裡沒那麼忙了,你不需要做這些事,只要拉個鈴,就會有人來做。」

  鼕鼕臉微紅,張嘴道:「我當然知道,我只是……」

  「只是什麼?」他屏息輕問。

  她垂下眼,輕咬著唇,半晌方紅著雙耳,悄聲說:「我只是想,我們是夫妻,總也不能老是你伺候我,也得我為你做些事……」

  心頭,驀然一暖,微微輕縮著。易遠難以自已的伸出手,抬起她的小臉,要她瞧著他。

  鼕鼕雖然羞仍抬起眼,強自鎮定的再道:「況且這些事,也不難,我自個兒來也行,實在也不需要麻煩那些丫鬟……」

  這話,讓他唇角輕揚,牽出一抹彎彎的笑。

  鬧心,教鼕鼕臉更紅,想說他什麼,不知道該說什麼,總覺得好像被他逮到了些,她自個兒也說不出。

  「你笑什麼?」小小的惱與羞,讓話脫口。

  他卻收不住那抹笑,只抬頭輕壓著她的肩頭,笑著要求。

  「你坐好。」

  鼕鼕乖順的坐下,嘴裡卻仍忍不住叨念著:「你別笑了,我可也是不想一早上就擾人好夢,你是少爺,是主子,生來就是給人伺候著,不知下頭的人累了一天,就算想睡飽一些都是奢求——」

  她才坐下,話到一半,卻見他沒一塊兒坐下,大手反而拾起了桌上的木梳,跟著竟走到她身後,握住了她的長髮。

  察覺他想做什麼,鼕鼕微愣回首,只見他真拿那木梳,握著她一把青絲,開始替她梳著發。

  「你做什麼?」她愣看著他。

  「替你梳頭。」他微微一笑,柔聲說。

  「梳頭我自個兒來便行。」鼕鼕一聽,慌張伸出手,試圖想將長髮從他手中抽回:「況且,這不是少爺做的事。」

  易遠挑起眉,握住了她的發不放,徐徐道:「我是少爺,可我也是你的夫君,你能幫我梳發,為何我不能替你梳頭?」

  「男人……男人為女人梳頭……我從沒見過……」她臉微紅的說。

  「你沒見過,不代表沒人做過,況且就算沒人做過,那又如何?」

  「你就不怕被人瞧見,讓人傳出去笑話你?」她可是為他的面子著想耶。

  「笑話?」他又挑眉。輕笑:「我這是疼老婆,又不是打老婆,還怕人說嘴?況且,你當我易遠是誰?信不信若哪天真傳出去,立時便有人會學著照做。」

  這話,讓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瞧你大言不慚的,也不知道羞。」

  「『羞』字這字我怎會不知?」他一臉正經八百,眼裡卻透著笑意的說:「你夫君我自小便遍讀經史百家,你要不知羞怎麼寫,我一會兒寫下來給你瞧瞧。」

  瞧他那樣正經八百的胡說八道,鼕鼕見了更是笑得停不下來,既然他自己都不在意了,她也再也不堅持,鬆開了自己揪抓著的發,讓他全數都撈了過去。

  他就這樣,當著她的面,替她梳著長長的發,一邊同她說話聊天。

  因為他神情輕鬆,她也不自覺完全放鬆下來。

  恍惚中,感覺兩人像回到了她那小小的豆腐店,同往日那般自在的閒聊著,只是多了份奇異的親暱感。

  說真的,她每天都會梳發,可她總是快速的全部都梳到順就紮成了辮子,她從不知道,讓人梳發是如此私密的事,私密得就像他昨夜對她做的那些事那般。

  她一直以為身為少爺,他一定不會梳發,誰知他卻深知梳發的竅門,慢慢從發尾梳開,然後再緩緩漸次往上移動。

  從頭到尾,他沒弄疼她一回。

  他將她的髮梳得烏黑柔亮,像子夜裡的黑水一般,柔順得像絲緞黑綢。

  她從來不知自己的發,能那麼好看。

  更讓人害羞的是,他梳完了發還不夠,竟也幫她盤發扎髻,當他的大手撫過她的後頸時,她差點呻吟出聲,慌忙屏住了氣,咬住了唇。

  然後他又從一旁成堆的衣箱裡拿出一件她從來沒見過的衣裙,讓她穿上。

  「這衣不是我的。」她告訴他。

  「是你的,宋家夫婦為你備的嫁妝。」

  鼕鼕一愣,看著那些看來和旁邊他原本的衣箱相異的箱子問:「這些都是嗎?」

  「嗯,都是。」他舉起她的手,幫她套上,再為她綁上腰帶。

  可這有八大箱呢。

  鼕鼕嚇了一跳,她本來以為這些也是他的衣箱,直到他從裡頭拿出姑娘的衣裙,她才發現那些箱子長得不一樣。

  「這怎麼會,這些……太讓宋叔他們破費了。」一時間,鼕鼕有些不安:「我以為,這安排只是方便我出嫁而已。」

  「你放心,錢是你自個兒出的。」他想他喜歡幫她穿衣服,他發現他幫她穿衣服時,她都會好乖的任他擺佈,也不會因為他突然碰觸她而驚嚇到。

  「什麼?我自個兒出的?」鼕鼕呆了一呆,「我沒出啊。我哪來這些錢?」

  「我本來要出,但宋應天說,你這些年送上島的豆腐,他都忘了付錢,剛巧一次付一付,給你當嫁妝。」他說完,撫著她的肩頭,把她轉過去背對他,從一木匣子裡拿出銀簪,替她簪上。

  她乖乖讓他轉身,驚呼著說:「可那些豆腐,我本就沒打算同少爺收錢啊,那是我為了報答少爺的救命之恩,才送去的。」

  他把她轉回來,拿起一支筆,沾了些眉粉,輕輕的替她掃上,邊道:「那你想退嗎?你若想退,這其中有一半是我送去的聘禮,你把你喜歡的挑起來,另一半再拿去退。不過你要是真退了他這份禮,那就是不給他面子。」

  鼕鼕咬著唇,為難的說:「我不是那意思,可這些……這些太貴重了……」

  趁她還在煩惱,沒回神,他快速的替她把另一邊的眉毛也畫好,這才抬起她的臉,定定的說:「你別想那麼多,這些只是他和蘇小魅及白露的一點心意,他們從小看你長大,早把你當成了自家妹子,怕你嫁了過來,被人欺,所以才備著這些,教人不要看輕了你。」

  鼕鼕心頭一熱,只覺喉緊。

  自從爹走了之後,她還以為自己一直是一個人,原來並不是呢。

  瞧見她眼中的水氣,易遠胸口一緊,撫著她的小臉,道:「別哭,才剛過門呢,別讓人瞧見傳了出去,還以為我真欺了你,到時候姓蘇的還不來痛打我一頓。」

  她含淚輕笑,「蘇爺才沒那麼暴力呢。」

  「那是你不知他的真面目。」他說著抹去她眼角的淚。

  鼕鼕再笑,只覺得心又暖,淚也不再上湧。

  他看了,唇角微揚,撫著她的小臉,情不自禁的低頭又吻了她。

  鼕鼕沒料到他會這般,一時沒有防備,只又羞紅了臉,待得他退了開來,她依然覺得暈眩,有些恍惚。

  易遠攬著懷裡的小女人,差點又將她抱上了床,可肚子卻在這時不爭氣的響了起來。

  鼕鼕一愣,他是聽不見,可小手剛好就擱在他胸腹上,清楚感覺到他那兒的震動,尷尬在那時爬上了他的俊臉,證實了她的猜測。

  她忍俊不禁,輕笑出了聲。

  「你餓了?」

  他跟著輕笑,承認:「嗯,我餓了。」

  「有小爐。」她提議:「我把菜熱一熱可好?」

  他牽握著她的手,微微一笑,點頭道:「好。」
作者: £馡馡£    時間: 2013-2-25 08:39 PM

第十章

  那天晌午,易家的僕人送洗臉水來時,就見新房的門已讓人打開。

  一名婦人,領著幾個丫鬟進門卻見剛嫁進門的少夫人,已經梳妝打扮好,少爺更是衣著整齊。

  剛新婚的小兩口,甜甜蜜蜜的站在銅鏡前,少爺正拿著一張胭脂,神情溫柔的要少夫人張開嘴。

  「嘴張開,抿一下,別太用力,輕輕抿一下就好。」

  少夫人臉兒紅紅,含羞帶怯的張開了嘴,在那張胭脂上輕抿了一下,櫻紅的胭脂瞬間染上了那小巧的唇。

  「這樣可以嗎?」她小聲的問。

  少爺抬手,以拇指抹了下她的唇瓣,微笑道:「這樣就好,多了,就俗了。」

  眼角察覺到進門的人,少夫人有些不自在,少爺見了,轉頭看來,瞧見她們,笑未收,眼卻冷,只淡淡問:「怎麼,林嬸,有事嗎?」

  婦人聞言微微一僵,但仍抬起了下巴,回道:「過門首日,新娘得拜見婆婆,親自奉茶,並到宗祠裡上香祭祖,舅老爺擔心少夫人剛入門,還不懂規矩,又憂她累著了,便要咱家領著丫頭們來幫少夫人梳妝打扮。」

  林嬸這話說的好聽,可易遠清楚這女人打著什麼主意。

  他不惱不氣,只微微一笑,蹲跪下來,親自替鼕鼕穿上了繡花鞋,道:「梳妝就免了,她這樣就成,你同丫頭們收拾下房間就成。至於規矩,你讓舅老爺放心,對我娘子來說,我說的規矩,那才是規矩。」

  說著,他牽握著鼕鼕的手,就走了出去。

  鼕鼕乖順的跟在他身邊,臨出門前,卻還是忍不住回頭偷瞧了那婦人一眼,只見她臉色難看得要命,但仍是快步朝那張床榻走去,掀起了紗帳,探頭進去,抽了一張白絹出來查看。

  沒想到那婦人真如易遠先前所說,是來驗紅的,鼕鼕臉一紅,忙轉回頭,和易遠一塊兒踏出了房門,穿過了院子。

  離開小院後,她忍不住在迴廊上,拉拉易遠,悄聲問。

  「那不會被瞧出來嗎?」

  易遠低下頭,噙著笑,看著她說:「不會,那可是白露給的呢。」

  雖然羞,她還是忍不住說:「可……原本那個的顏色,過兩日,是會變得較暗沉的。」

  「你放心,我把那晚的褥子留著了,晚點兒便會去換過來。」

  鼕鼕愣了一下,小臉瞬間暴紅,「你……你沒事留那做什麼?」

  「留著,這會兒好用啊。」他瞧著她,說:「那夜是我太衝動,可不想讓人以這事欺你。」

  她仰望著眼前的男人,只覺喉頭一緊,心中莫名暖熱。

  哪裡想得到,他心思那麼細,竟會想到那麼多呢。

  「易遠,謝謝你。」

  「謝什麼,你是我娘子,我護著你是天經地義。」他抬手將她的發掠到她小巧的耳後,交代道:「鼕鼕,在這個家,除了我,你誰都可以不用管,誰要是嘮叨你,你就別瞧著他,就當什麼也不知道。」

  她傻眼瞧著他,好笑的道:「那樣很失禮的。」

  他挑眉說:「你可是易家的少夫人,對著你囉嗦也是很失禮的。」

  說著,他再次牽握著她的手,帶著她穿過廊、走過院,又經過了好幾棟屋,一直走到前頭一座大屋外才停了下來。

  鼕鼕以前雖去過紙坊、印坊,可卻從沒來過易家大宅。

  她原以為紙坊就已經很大了,沒想到易家大宅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易家宅子,由好幾棟屋院相連著,屋院之間,又由庭院與廊道連接,從院牆後的屋脊,她可以看見有些屋是一進的,有些屋卻有到三進之深。

  易遠帶著她,一直來到了最前頭的大屋。

  她認得那兒雪白的石板,知這裡便是她昨天與他拜堂成親的地方。

  他在那兒的院子裡停了下來,看著她再次交代:「一會兒進去,你別怕,奉了茶咱們就出來。之後我再同你一塊兒,去祠堂裡上香祭祖。」

  「嗯,好。」鼕鼕點點頭。

  他見狀,這才牽握著她的手,走進了門。

  屋子裡,是個寬敞挑高的大廳,廳裡以屏風隔出雅致的空間,還擺上了新奇的胡椅與胡桌,每具桌椅之間,都有小爐燒著火炭,讓一室溫暖如春。

  而在正對大門的那面牆上,則有四幅工筆畫的梅蘭竹菊,畫的正前方的胡椅上,則坐了一位婦人。

  雖然從沒正式見過,可鼕鼕認得她,知道她便是易家的夫人,易遠的娘。

  她在易遠的帶領下,走上前去。

  易家夫人其實才四十出頭,並非是已花白了頭髮的老婦人。她身穿紫紅綢緞,一頭黑髮依舊,整齊嚴謹的高高盤在頭上,一張臉塗得極白,眼上的蛾眉畫得又黑又粗,搭上櫻桃小嘴上的一抹朱紅,顯得十分刺目顯眼,那妝容極為正式,看來卻十分嚇人,尤其她眼一抬,用那黑眼冷冷朝她看來時,更讓鼕鼕緊張得差點往後退了一步。

  幸好,易遠仍握著她的手,才教他沒有臨陣脫逃。

  易遠開口說話,她不知他說了什麼,從她這兒,瞧不見他說了啥,只知他正對著他娘說話。

  大廳裡,除了坐在主位的易家夫人,還有六位婦人,五位大爺坐在一旁,他們身後都有人站著,那些男男女女較為年輕,每一個人都直盯著她瞧,有些人是好奇,有些人眼中卻有掩不住的鄙夷和輕蔑。

  從小在這城長大,她認得其中幾個人,知這些都是易家的親族。

  那些女人,都同他娘一般,化著正式的妝容,只有少數兩三個年歲尚小的姑娘是做一般打扮。

  若是在外頭,她們這盛裝,個個都會引人注目,可如今,在這廳堂裡,就顯得她的模樣異常突兀,十分顯眼。

  沒來由的,鼕鼕緊張了起來,她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手中的大手。

  他察覺到,輕輕捏握了她一下。

  那無言的支持,莫名窩心。

  忽然間,想起他那日在街上的從容,想起他讓她抬起了首。

  同她一起,不丟臉的,他不覺丟臉。

  像是從他溫暖的大手中汲取了力量,鼕鼕深吸口氣,抬起小臉和眼簾,不再羞澀的將腦袋低垂。

  一抬眼,她便看見李總管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站在易夫人身後。

  就在這時,一名丫鬟端著茶具進了門,丫鬟將茶具擱在桌上,便退了開來。

  易遠牽握著她到那桌邊,鼕鼕知這得她自個兒來泡茶,可才到桌邊,就見其中一位老爺冷哼一聲,張嘴開口。

  「怎麼,她連走路都不會,還得你牽著嗎?該不會連茶也得要你泡吧?」

  她見了,差點要抽回手,可易遠卻緊握著她手,回了一句言語。

  她沒瞧見他說了什麼,可那老爺臉色一僵,瞬間閉上了嘴。

  早習慣了被人瞧不起,鼕鼕不甚在意,卻不愛他因她而被看輕。

  忽然間,她反倒因此冷靜下來,鼕鼕輕觸他的手臂,仰頭朝他微微一笑,易遠低下頭來,見了她的笑容,眼裡的冷,消失了些。

  她瞧著他,悄聲說:「我來泡茶吧。」

  他聞言,這方鬆了手。

  鼕鼕自個兒走到了桌邊,站著以小爐燒熱了水,一邊擺好了茶碗,以熱水溫熱,再將水倒到一旁大碗中。

  可她不像人們習慣的那樣將茶葉磨成粉,加些香料,只以乾燥的茶葉入杯裡,以熱水高高衝入。

  一時間,茶香滿室。

  她這泡茶的方式,頓時教人議論紛紛。

  鼕鼕渾然不知,只捧起一杯茶,送到了坐在主位的婦人面前。

  眼前的婦人,仍是一臉的冷,用那雙黑眼瞅著她。

  鼕鼕沒挪移開視線,只微微一笑,捧起茶碗,開了口。

  「娘,請用茶。」

  易氏瞅著眼前那女人,臉色無比難看,雖然那女人已將茶碗送到了她面前,她卻半點也沒伸手去接的意思。

  一時間,廳裡氣氛變得極為尷尬。

  那女人見她不接,也不收回手,就這樣屈身捧著茶,臉上的笑,仍掛著,一雙黑眸依舊不畏不懼的直視著她。

  她可以瞧見,站在媳婦身後的兒子面色一沉,冷聲道。

  「娘,您媳婦正為您奉茶,您不嘗嘗嗎?」

  易氏眼角微抽,還沒開口,一旁已經有人多事的張嘴出聲。

  「她這泡的是茶嗎?誰家的茶,是這般泡的?既沒碾茶置料,也無投鹽兌湯,傳了出去,還不貽笑大方。」

  易遠頭也沒回,就知開口的是那二姨,他微微一笑,轉過身來,看著那老女人道:「應天堂的茶,便是這樣泡的。這樣沖茶,方能呈現出茶湯最基本的滋味,也只有上好的茶,才禁得住這般沖法,不需另外再添鹽加料,遮掩粗茶的霉味。二姨您家哪天若有好茶,回去也可以試試,要不,一會兒同李總管取些回去也成。」

  「那是,你聽到了沒,你一會兒便同李總管取些。」

  那二姨沒聽出他話中有話,只厚著臉皮同坐在一旁的丈夫說著,然後轉頭又瞧著易遠,輕哼一聲,道:「不過,就算這茶是這般泡的好了,可你這媳婦也真是的,這是過門後的奉茶,她就這德行出來啊?也不知上點正妝,就這樣輕描兩下,是能見人嗎?」

  「她這妝是我畫的,我就愛她這模樣。」易遠再笑,挑起了眉,意有所指的道:「我可不愛她同某些人一樣,把一張臉畫得和猴屁股一樣紅,沒事還往眉毛上貼兩塊黑丸,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那兒貼了兩塊黑色的狗皮膏藥,若她真把自個兒畫得那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教人看了都要嚇出三魂七魄來,那才真的是不能見人呢。」

  這話,教那二姨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惱火的說:「你、你這什麼話?」

  他皮笑肉不笑,冷看著她說:「人話。」

  「京城裡的人都時興這麼畫的,你你你——你根本不知什麼叫美——」

  「京裡的人時興把自個兒畫得像鬼,你便要學,京裡的人若是哪天時興像趙飛燕那般,你也會學著少吃兩餐飯嗎?」

  天天都堅持要吃上五餐的二姨,聞言倒抽口氣,惱羞成怒,還要再說,一旁丈夫卻忙抓住了她,制止她再開口得罪這掌控易家經濟大權的少爺。

  其他在場的婦人聞言,雖覺羞惱,卻沒人敢多說什麼,倒是幾個男人舉袖輕咳,遮掩隱忍的竊笑,幾位姑娘聽了他的猴屁股、狗皮膏藥評論之後,又見男人們忍俊不住的笑,忽然也覺那原本看似正常的妝容很怪,不禁尷尬的紛紛紅了臉,恨不能趕緊回房擦去這一臉的猴屁股妝。

  易遠見了,這才轉過身去,瞧著那坐在主位上的娘,淡淡道:「娘,鼕鼕知這茶好,方以這法沖泡,讓娘能嘗嘗今年秋茶的甘甜。」

  易氏聞言,卻仍沒伸手,兩手交疊在裙上,沉默著。

  他知,因他不顧她反對,硬娶了鼕鼕,教她這會兒鐵了心就是要給鼕鼕難看。

  易遠下顎緊繃,雙手負在身後,冷冷的垂眼瞧著她,道:「還是說,娘覺得李總管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以至於今年進的秋茶,品質不夠好?」

  易氏眼一瞇,黑眸中燃起一簇火。

  易遠挑起眉,眼更冷。

  無端被牽連進去的李總管卻仍面無表情的站著,活像少爺方才提到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易家母子間緊繃的氣氛,教一室大廳像是在瞬間掉入了結冰的湖裡一般冷。

  鼕鼕捧著茶碗的手,因為發酸,不由自主的微微輕顫著。

  正當易遠打算要鼕鼕擱下茶碗,帶著她轉身離開時,那女人終於退讓的抬起了蒼白的手,接下了鼕鼕手中的茶碗。

  鼕鼕見狀,鬆了口氣,方直起了身子。

  易氏冷著臉,將茶碗湊到唇邊輕輕沾了一口,就當了事的將茶碗擱在一旁小桌上,跟著瞧也不瞧那有耳疾的媳婦一眼,起身一甩袖就往後走去。

  李總管領著幾名丫鬟和婦人立時跟上。

  見婆婆突然走人,鼕鼕微楞,回首瞧著他,輕問:「結束了嗎?」

  易遠垂眼看著她,握住了她的手,微微一笑。

  「是,結束了。」

  「我們不是還要祭祖?」

  「我倆一塊兒去上個香就行。」

  說著,他再次當著眾人的面,牽握住了她的手,轉身從另一扇門離開,走向那在大宅後頭的宗祠。

  「你別介意,我娘不接你的茶,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我。」

  到宗祠的路上,易遠怕她難過,在一處迴廊轉角停下腳步,告訴她:「無論我做什麼,怎麼做,她都不會滿意,不會開心。」

  鼕鼕不是笨蛋,她答應嫁他那時,早知易家的人不會輕易接受她,方才在大廳上,他娘不願接過她奉的茶,她雖覺難堪,卻早有心理準備。

  「我不介意。」她仰望著他,輕聲道:「只是不想讓你為難。」

  「迎你過門這事,我從頭到尾就沒為難過。」

  他一臉堅定,她見了只覺心熱,柔聲道:「那你也別介意了,我是條件不好,你娘也有你娘的顧慮,你同她鬧脾氣,只會讓家裡氣氛更差,不是嗎?」

  他聞言,自嘲的笑了笑,「這兒的氣氛,從來就沒好過。」

  鼕鼕微楞,原本,她很想問他,為何會和家裡人處成這般,可他卻再次牽握著她舉步。

  她將問題壓在心上,沒再追問,只乖順的跟著他走。

  易家宗祠是一家廟,屋宅雖不大,卻也已有上百年,裡頭莊嚴肅穆,易家的列祖列宗,死後牌位全都入了這宗祠,還有一大本書冊在桌案上。

  她認得書上的字,知那是易家的族譜。

  易遠點了香分給她,鼕鼕拿著香,同他一塊兒在宗祠裡祭了祖,然後就見他親手拿了筆,翻開了那本厚重的家譜,將她的名寫在了他的旁邊。

  看見自己的名字,與他並列一起,心中興起莫名暖甜。

  然後他握住了她的手,低頭看著她。

  「從此,咱們便是夫妻了,生要一起,死也一塊,好不?」

  這一句問,那般溫柔,鼕鼕瞧著眼前的男人,只覺喉緊心熱,打昨日大婚,她一直沒有什麼真實感,即便與他一起共度良宵,縱然剛剛她方在大廳為他娘奉茶,可直到這時,看他這般說著這些話,她一顆心,才真真切切的落實了下來。

  情不自禁的,她回握住他的手,輕輕應了一字。

  「好。」

  霎時間,一抹笑,上了他的唇,害她心口砰然。

  瞧她這般,他不由得低頭趁機偷了她一記香吻。

  鼕鼕羞得抽了口氣,壓著小嘴,驚慌失措的忙四處張望:「你怎在這……」

  「在這又怎地?」他好笑的把家譜合上。

  「這兒可是祠堂,這樣……有些不敬吧?」她羞窘的說。

  「哪不敬了?你以為他們若沒親過自家娘子,我又如何會在這裡?」他輕笑著指著那好幾排的神主牌位說。

  這話,教鼕鼕小臉又再暴紅,偏生還真無法辯駁他的說法。

  他笑著再次牽握住她的手,瞧著那好幾排的神主牌位道:「爹、爺爺、姥姥,鼕鼕是我新娶的媳婦,以後要請你們幾位老人家多多關照了。」

  「你說什麼?」她拉拉他的手,問。

  他低頭看著她,似笑非笑的道:「我要我爹他們多照顧你,我也不打算納妾了,這輩子就你一個,他們要不關照你,咱們易家就等著絕後吧。」

  她羞紅了臉,輕斥:「你在祖先牌位前,別胡亂瞎說啊。」

  「那咱們回屋裡說去。」

  說著,他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害鼕鼕忙攀著他脖子、揪著他衣襟,羞急的驚呼著:「易遠,你做什麼?快放我下來,若給人瞧見了——」

  他當沒聽見,只抱著她走出宗祠,一路穿廊過院的。

  路上所有丫鬟下人們看了,全都睜大了眼,張口結舌的瞧著。

  鼕鼕一見人,立時羞得噤了聲,面紅耳赤的忙將臉埋進他肩頭,恨不能把自己整個人都鑽進他懷裡去,偏生這時竟還感覺到他胸膛傳來輕笑的震動,她羞惱至極,不禁握起拳頭捶了他肩頭一下,可這行為只讓他笑得更厲害,引來更多人的視線。

  她羞得從頭紅到了腳,再不敢亂動一下,只能在他耳邊嘀咕。

  「你真可惡,早知你這麼可惡,我就不嫁你了。」

  聞言,他猛然停下腳步,終於將她放了下來。

  鼕鼕還沒鬆口氣,就見他捧著她的臉,黑眸深深的正色宣佈:「來不及了,你已經是我妻了。」

  話落,他便低下頭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吻了她。

  鼕鼕從沒想過,日子是可以這樣過的。

  習慣了黎明未來就先起,每日都要開門做生意的生活,突然要她當個啥事也不需做的少夫人,說真的她一時間還真無法適應。

  嫁進易家後,她每天不需要早起,什麼事都有丫鬟僕人會先替她做好,她不需洗衣、不需做菜,就連她想擦個地板,那地板都早已被人擦得一塵不染。

  她每天除了早上能幫易遠擦個臉、修個面、泡個茶,替他穿衣、穿鞋襪,等他出門去工坊後,她一整個就變成了閒人,一直要等到他晚上回來了,她才有些事做。

  剛開始,白天閒暇時,她還能靠著看書打發時間,可沒幾天,她就無聊到差點開始玩起自己的手指頭了。

  易遠住的屋子當然是比她以前住的地方大得多,可整天待在這屋院中,她也覺悶,沒兩天就自己四處在大宅裡溜躂。

  丫鬟下人們見了她,雖然會屈膝頷首,卻沒人敢同她多說上兩句,大概也不知該如何同她說上兩句。

  這兒的人不知她會讀唇語,遠遠見著了她就像見著了鬼一樣,立刻轉彎繞道,甚至還有人直接掉頭就走的。

  相較於對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丫鬟和下人,他的親戚們可更怪了,打過門第二天起,就有一些女人對她特別熱絡,總會在易遠不在時來拜訪她,剛開始她還搞不清楚這些人想做什麼,後來才發現那些人是想和她攀關係、套交情。

  另一些女人,卻是明目張膽的擺明了瞧不起她,就連和她同走在一條廊道上也不願意。

  她很快發現,刻意來親近她的,都是易家這邊的親戚;不願同她一道的,則多是易遠她娘那兒的人。

  可無論哪邊的人,她總能從她們眼中,瞧見一絲藏不住的不以為然和鄙夷。

  易夫人娘家那兒的人,與易家這兒原本的親戚,在這個家互相對立爭權,兩方的人貪的都是易家的錢。

  無論是易夫人娘家那兒的舅老爺、一位二姨,或是易遠的三位姑姑、三位叔伯,每個人都是攜家帶眷的住在這大宅子裡,易家上上下下三十幾口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可除了易遠,她還真沒見易家哪個人曾往工坊裡跑過。

  同他平輩的那些大表哥小表弟、二堂哥五堂弟,一個個都如大老爺般,成天不是去喝花酒,便是去看戲,再不就呼朋引伴的來宅子裡,裝模作樣的在花園裡舞文弄墨、吟詩作對,就沒一個幹點正經事。

  他這些親戚,吃的用的都要花錢,花錢如流水一般,好似那錢不是錢似的。

  時不時的,這兩方人馬,還會鬥上一鬥,鬧上一鬧,一鬧便會鬧到他這兒來,就如今日,他才剛進門,連她送上的熱茶都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他兩位不同姓的表弟就衝了進來。

  「易遠,這回你確定要同這姓葉的王八蛋給我說清楚,什麼叫吃白食的?當年若非你娘回我家拿錢,易家能撐到現在嗎?」

  「我呸,姓呂的,你們一家五口都住咱們這兒,吃我們用我們,不是吃白食的是什麼?」

  「姓葉的,虧你還有臉說是咱們,你姓葉,可也不姓易,你娘二十年前早出嫁了,這兒是姓易,你姓易嗎?是姓易嗎?若真要說吃白食,你和你娘你爹才真叫吃白食的!」

  「這兒是我娘的娘家,我同我娘回娘家住上個幾天又怎地?我娘可是姓易的!可你呢?你們全家同易家什麼關係?你娘姓易嗎?」

  「我不姓易又怎地?我娘可是我三姨的親姐姐,我三姨可是易家的主子——」

  「易家的主子是易遠,可不是你三姨——」

  正當那兩人吵得不可開交,氣得臉紅脖子粗時,易遠終於忍不住出聲斥喝。

  「夠了!」

  他這一句怒斥,終教兩人停下了爭吵。

  他冷著臉,不耐煩的瞪著那兩個傢伙,「這次又是怎麼回事?」

  兩人聞言,立刻又七嘴八舌、爭先恐後的叫囂了起來,說到最後還動了手,沒一會兒就扭打在一起。

  「別吵了!」易遠火從心起,提高了音量,冷聲斥道:「再吵就通通給我滾出去,這個月的花銷全給我自己付去。」

  這一句威脅,異常有效,頓時叫那兩人安靜了下來。

  易遠沒好氣得瞪著那兩人,只道:「天立,你先說,怎麼回事?」

  「我同王家少爺、李家二少邀了大夥兒,一塊兒來家裡在花園的亭子裡,辦了詩文會,以詩會友,這姓呂的偏生招了戲子來在旁敲敲打打,一個下午鬼哭狼嚎的,一點品位都沒有。」

  「你能以詩會友,我就不能以戲會友?況且,這事是我先約的,你自個兒不換一天辦什麼詩文會,還要下人搶先佔了園子,不讓咱們進,還敢怪我吵,是有沒有天理?」

  這一回嘴,兩人頓時又吵了起來,直到易遠重重的捶了桌案一下,才又噤聲。

  鼕鼕是聽不見,可她有眼睛看,從他們的對話中,多少也猜出了七八成。

  搞半天,這兩人吵鬧不休的原因,竟是為了爭搶花園,真是讓她傻眼。

  就見易遠瞪著他倆,額上青筋冒起,擱在桌案上的手仍緊握成拳,一副想揍人的樣子,她那一剎,還真擔心他會上前掐住他倆的脖子,忙輕觸他手臂。

  他轉過頭來,鼕鼕微微一笑,將熱茶塞進他手裡。

  「先喝口茶吧。」

  原本,她還擔心他沒那心情,可在瞧見她後,他緊繃惱怒的表情,立時放鬆了些許,連眼裡的火氣,都消退了點。

  然後,他握住了那杯熱茶,湊到唇邊,輕啜了一口,然後又一口。

  那兩人一聲不敢再吭,就滿臉老大不爽的坐在那兒。

  易遠抬眼瞧著那兩個沒用的東西,一時間火又有些上頭,幸好鼕鼕在桌案下握住了他的手,他方冷靜了下來,冷聲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既然都進了這個家的門,那就是一家人。不過是個園子,吵成這樣,像話嗎?」

  「可——」

  他表弟餘怒未消,還要辯解,卻被他冷眼一瞪,頓時消了音。

  「這事今兒個就算了。」他看著他倆,冷聲道:「從今以後,誰要想用園子,就先同李總管那兒登記。」

  這話一出,兩人都不滿,皆有話要講,他抬起一根手指,指著門口。

  「我不想再聽到一個字,都給我出去了。」

  也不知是他臉色太難看,還是怕了他收回花銷,呂文生和葉天立雖然不爽,卻還是起了身,雙雙往外走去,臨出門前,兩人還不甘心的互相推擠著。

  他倆一出去,他方閉上眼,以手支著額,以指腹揉著太陽穴。

  那天,提及家裡氣氛不好時,他眼裡就曾閃過苦澀與懊惱,鼕鼕在這兒呆了幾日,才知這些年,他為什麼那麼不愛回到這裡,不是住在工坊,便是往她那兒去。

  從小在這城長大,她多少也知道易家的情況,知易家多得是白吃白食的親戚,也只他同家人處的不好,可他到她那兒時,多數的時間,總也會笑著,她從沒見過他惱火生氣,但自從嫁入易家,她幾乎天天都有機會見他板著一張冷臉。

  然後,她才知,他在家時,都是這樣的。

  也難怪,他那麼不愛回這個家了。

  一顆心,莫名隱隱為他抽疼起來。

  不自禁的,她抬手撫著他打從方才就變得萬分冷硬的臉。

  察覺到她的手,他將臉偎入她柔軟的手心,輕輕喟歎了口氣。

  她伸出雙手,撫著他緊繃的臉,揉開他糾結的眉心與額角,直到他的臉,不再那般冷硬。

  緩緩的,他抬手覆住她在他臉龐上的小手,睜開了眼。

  鼕鼕能瞧見,他黑眸裡殘留的煩躁與火氣,已經消逝,剩下的,只有更多的無奈與自嘲。

  「抱歉,讓你看笑話了。」

  鼕鼕搖搖頭,只轉移了話題,輕言道:「我下午閒著無聊,到廚房做了幾樣菜,你要不要嘗嘗?」

  他聞言,放鬆下來,「當然。」

  她收回了手,起身將一旁早備好的菜餚端來擺好,邊閒聊著輕笑說:「你家廚房好大,光是灶就有好幾個呢,我走進去時,那幾個廚子瞧見我,好像見了鬼似的,全都呆住了。」

  他可以輕易想像那畫面,不由得揚起嘴角。

  易家的主子們,恐怕沒幾個真的走進廚房過,更別說是要親自洗手下廚做羹湯了。

  鼕鼕好笑的再道:「我同他們說我要用灶,終於有個人清醒了過來,說我要吃什麼,吩咐一聲就行了。」

  「你怎麼說?」他瞧著她端坐在他身邊,將一道道的菜餚擺上了桌。

  「我?」她抬眼,故意說:「我當然說是你嘴挑,才讓我去幫你煮些東西,結果廚子們一聽,就沒再攔我了。瞧,我就說你嘴挑,你家廚子個個都曉得,你還不認。」

  「我要真是會挑嘴,也是因為這些年你把我養刁了。」

  「你自個兒愛挑食,少贓我頭上。」她好氣又好笑的說著,才為他拿來一盆水,讓他洗手,「把手洗一洗,我幫你添飯。」

  易遠乖乖的洗了手,同她一塊兒坐在桌邊,兩個人一邊吃著晚餐,一邊聊著各自今日發生的事。

  飯後易遠同她一塊兒收拾了碗筷,才要等在外頭的丫鬟過來收走。

  當他伏案在桌繼續看賬本時,她則在旁幫忙為他磨墨洗筆遞茶水,見他帶回來的賬本在桌上堆得高如小山,她忍不住開口。

  「你若不介意,我幫你對一些帳吧?」前幾天晚上,她見他老要弄到三更半夜,就已經想開口,今兒個終於忍不住鼓起勇氣問。

  聽到這句,易遠一愣,他倒真沒想過要她幫忙,可她的能力,他是知道的,因為從小在家裡幫忙做生意,她確實懂一些算數,他教她識字時,她曾主動問過算數之事,當時他就給過她一本算經。

  「你確定嗎?」看賬本可不是什麼有趣的事。

  「太難的我可能不懂,可如果只是確認數目和加總錢數,我想應該還行。」她瞧著他,開口建議:「要不,你同我說要做哪些,我先做過一次,你瞧瞧成不成?」

  易遠一聽,這倒行,便拿了本賬給她,道:「那你幫我把這些明細和數目對一下,這些帳執事們都已經做好了,只是有時忙中有錯,我得再複查過。你若看見數目對不上,有問題的,就拿紅墨在那條的下頭點一下。」

  「好。」鼕鼕接過賬本,照著他所說比對數目和明細,將那頁看過一遍,挑出有誤的地方,再給他瞧。

  易遠照樣看了一遍,確定沒有問題,便將一些數目沒有那麼大的進料成本給她對賬。兩個人一起,在桌案前後,一塊兒對起帳來。

  對完了帳,她又照他的意思,幫他書寫了幾封與其他書商來往的信件。

  有時候看見賬上她從沒見過的材料,鼕鼕也會好奇的問上一兩句,他便會同她解釋起來,連圖畫帶說明的。

  恍惚間,好似兩人又回到當年他教她寫字唸書那時一般。

  有了她的幫忙,他桌上成堆待對賬的賬本很快的慢慢消失。

  外頭的明月,悄悄升起。

  他與她都沒有注意,只有輕言笑語淡淡浮游在空氣中。

  日昇,日又落;日落,日又升。

  打從娶了鼕鼕之後,易遠就搬回了大宅裡住,每天出門到工坊去工作,太陽下山才回家,若是以往,他總是會找事拖著不回,可如今,每每一過午,日頭才打斜,他就已經心心唸唸要趕回家去看她。

  對於那個家,他從來就沒這麼歸心似箭過。

  可是,有了她,就連那教他生厭的大宅子,感覺起來都不一樣了。

  每天早上,她總比他早起,為他燒水,幫他修面洗臉。每天晚上,他才入門,她已備好茶水與半滿的浴桶,替他洗腳洗頭兼刷背。

  成親這二旬,他天天都回家,日日都歸門,可岳州那兒的書樓不能不顧,他還是得去那兒瞧瞧。

  本來他想乾脆帶她一塊兒上岳州城,可鼕鼕卻做了豆腐要去鬼島給宋應天,他怕舟車勞頓讓她太累,最後只好作罷。

  他這一去,便得需時三天。

  鼕鼕待在易遠的屋院裡,第一日白天還好,平常他白日就不在,她早習慣了,可入了夜,她躺在被窩裡,翻來覆去了一整晚,卻怎樣也無法入睡。

  每每昏昏沉沉的才剛要入眠,一翻身沒碰著他,又醒了過來。

  她嫁進門,這才多少天?怎麼會就這樣習慣了呢?

  鼕鼕輕輕撫著身旁冷涼的被,心頭莫名的有些空。

  他不在,這屋在夜裡像是變大了許多,就連被窩裡也冷。

  剛開始,夜夜同他共寢,他老愛抱著她睡,她還覺得羞呢,怎知他一不在,她卻想念起他心跳規律的震動,與他肌膚相親的觸感,和蜷縮在他懷抱裡時,感覺到的心安與溫暖。

  那一夜,好似連透窗而進的月華,也變得那般淒冷,沒了平常的柔美。

  第二日,思念爬上了心,鑽入了魂,她待在屋裡,怎樣也定不下心來,替他收折冬衣時,想起他紙坊那兒的小屋那般亂,那些夏衣秋衣也不知收了沒,不禁拿包袱包了幾件冬衣,打算送過去給他弄髒時方便替換。

  她是走路去的,那被派來伺候她的丫鬟朱朱不敢讓她一人,忙跟了上來,搶著要拿她手裡的包袱。

  鼕鼕本想讓她回去,她自個兒去就行,丫鬟朱朱卻白了臉直道,她若讓少夫人一個人出門,必會遭李總管和夫人責罵。

  鼕鼕一愣,不想為難她,便把包袱給她,帶著她一起了。

  結果幸好朱朱同她一塊兒,因為李總管不在紙坊裡,紙坊前頭店舖這兒,還真沒人認得她這剛入門的少夫人,所幸朱朱機靈,也識得其中幾位執事,才讓她順利的進了紙坊,到了後頭她認出幾位在裡面工作的師傅與工匠、姑娘與大嬸,他們都是常去她那兒買豆腐的客人。

  見著了她,他們個個都瞪大了眼。

  她本想上前招呼,又覺尷尬,不知該如何開口,就在這時,一位大嬸笑著快步迎上前來,打破了沉默。

  「鼕鼕,啊,不對,現在該叫你少夫人了。少夫人,好久不見,今兒個怎麼有空過來?」

  「王大娘,好久不見,我那些衣物,給……易遠替換。」

  提及他的名,她還有些羞,還遲疑了一下,可那大嬸沒注意,只笑著道:「少爺果真好福氣,娶了你這麼個心細的媳婦,他後頭那兒亂著呢,丫頭們還沒空去整理,你一會兒進去可別被嚇著了。」

  鼕鼕差點脫口說她知道,幸好及時將那話吞回去。

  這王大娘一過來,其他人也陸續圍了過來。

  「少夫人,你那豆腐店真不開了嗎?我娘直問著呢。」

  「是啊,雷姑娘,啊,不對,是少夫人,你以後就不再做豆腐了嗎?那豆漿呢?豆漿也不賣了?」

  「少爺真有口福,打從雷家豆腐店收攤後,我爹就直嘮叨我,買回來的豆腐要不太水,要不就太干,一點也不好吃。」

  「對啊,我姥姥也說,她最愛吃雷家的豆腐了,可惜從今以後再也吃不著了,現在一看到豆腐,她老人家就直歎氣呢。咱們家可是從雷大叔剛開舖子的那一天,就開始買雷家的豆腐了。」

  「沒錯沒錯,我家那口子最愛下田時帶著你的五香豆乾去下飯,少夫人,你既然不做了,能不能把那五香豆乾的配方給了我,讓我自個兒試著鹵鹵看?」

  鼕鼕沒想到自己竟然在紙坊後頭的工坊這兒,竟會受到如此熱烈的歡迎,一時間還真有些反應不過來。

  無論原本認不認識她的人,全都看熱鬧似的擠了過來。

  認識她的,那是擠到了前頭,同她招呼;不認識她的,那也是在後頭踮起了腳尖直瞧著。

  她保持著微笑,可也有些許的慌,就連朱朱都被這陣仗嚇著,膽小的躲在了她身後,幸好王大娘在這時看不下去,抬起了手揮趕著那些人。

  「去去去,安靜、安靜,你們這些傢伙,擠得這兒都要沒氣了,讓開些、讓開些!瞧瞧你們個個這樣七嘴八舌的直嚷嚷,是教鼕鼕——不是,是教少夫人怎麼來得及看你們說了啥啊?」

  她這一喊,終於教那些人退開了點,可還有人不甘心的想再搶著說話,就在這時,一位老師傅走了過來,斥道。

  「都圍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回去工作。」

  瞧見那嚴肅的老師傅,姑娘小伙子們嚇了一跳,忙作鳥獸散。

  人以散開,她才見到那老師傅,看見這之前天天都會上她那兒吃早點的熟悉面孔,鼕鼕鬆了一口氣,露出微笑。

  「歐陽師傅,好久不見。」

  「少夫人。」歐陽師傅朝她一點頭,嚴肅的面容和緩許多,只溫聲道:「少爺昨日就去岳州城了,不在這兒。」

  「我知道,他同我說過,我只是來給他送換洗的衣服的。」

  「那我找人領你到後頭去。」

  鼕鼕聞言,忙揮著手道:「不用了,大夥兒都忙,我和朱朱自個兒過去就行了,易遠同我說過地方的。」

  「既然如此,那老朽就不招呼你了。」他說完,本欲轉身,頓了一下,方道:「少夫人嫁給易少,太出人意料,坊裡的人都好奇,可沒啥惡意,你別往心裡去。」

  「鼕鼕不會的。」她噙著笑說。

  他見了,再提醒她:「你往後頭走,腳下別停,沒人會敢直接叫住你的。」

  聞言,她忙再道:「謝謝歐陽師傅。」

  「對了,少爺屋裡挺亂,你別嚇著。要有什麼需要,你讓丫鬟到前頭來說一聲就行。」說完,他方轉身回他自個兒的工作崗位上去了。

  看來,他屋裡亂,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鼕鼕領悟過來,只覺好笑,方帶著朱朱一塊兒快步往後頭去。

  一路上,她是不敢再亂停下腳步,等到了他那小屋小院,方鬆了口氣。

  而他屋子裡,果然還是如上回一般的亂,可這兒比大宅那裡,更有他個人生活的氣息,充滿了屬於他的味道。

  不知怎,心安了下來。

  她環顧一室髒亂,捲起了衣袖,要朱朱擱下包袱,去前頭要桶清水與乾淨的布巾,就自個兒親力親為的開始替他整理打掃起來。

  朱朱回來看到嚇了一跳,試圖要阻止她整理,卻又不知該如何說。

  「少夫人,這我來就好,你不需要自個兒來,糟糕,你聽得懂我說什麼嗎?」

  鼕鼕見她臉色發白、有些語無倫次,她裝沒看懂,只將幾件衣服拾起塞到她手中,「我剛把包袱打開了,取出了冬衣,你把這些衣物放到包袱裡,一會兒咱們帶回去洗。」

  朱朱匆匆照做,回身看見她在收被褥,忙又衝上前。

  「少夫人,等等,你放著我來——」

  鼕鼕把枕頭塞給她,只微笑交代:「把這枕套拆了,一塊兒帶回去洗,順便燒些熱水過來,泡些熱茶。」

  朱朱忙又照做,等忙回來,只見少夫人已收好了被褥,竟將衣裙撩到了腳邊綁好,拿著布巾跪在地上擦地板,她看了簡直快哭出來了,真怕被人瞧見後,到李總管和夫人那兒告上一狀,非得讓她回去挨板子不可。

  「少夫人,我拜託你——」

  「我知道,放著你來是吧?」鼕鼕大老遠瞧見她那欲哭無淚的小臉,輕笑出聲,把布巾給了她。「這兒我擦過一遍了,你再擦一遍就行了,我去整理書架。」

  朱朱聞言一愣,這才慢了半拍的發現,這少夫人好像真的知道她在說什麼。

  她有些傻眼,又有點困惑,想再問少夫人是不是知道她在說啥,可那耳朵聽不見的少夫人已經轉過身去,開始撿拾整理起倒得亂七八糟的書堆了。

  無論如何,至少她不是在擦地板了。

  朱朱鬆了口氣,忙勤奮的跪在地上擦起地板來。

  這之中,她就見那少夫人一本一本的將那些傾倒的書,分類歸架,還將那些散落在各處的紙樣整理起來,把沾了墨都乾硬掉的好幾枝筆,拿去泡溫水,再倒了筆洗裡的髒水,清洗了那髒污的白玉筆洗,讓它恢復了原就該有的白淨。

  原本堆滿東西的小屋,在她的巧手之下,迅速恢復了應有的潔淨與整齊,看起來就像完全不同的兩間房似的。

  當朱朱去將污水倒掉,再進門時,只見那少夫人已坐在桌案前,書寫信函。

  打從被派來服侍這少夫人,她就在暗地裡叫苦連天,雖然她從原本的打掃丫頭,被升做貼身丫鬟,看起來好像挺不錯的,可人人都知道這少夫人就是傻,空有張臉蛋兒好看,耳朵還聽不見聲音,說起話來語調又有些怪,當她的貼身丫鬟根本是個人見人丟的燙手山芋,是個苦差,她若不是因為貼身丫鬟的錢比較多些,她也是不願來的。

  誰知到,這少夫人好像是識字的耶。

  瞧她方才將書分類歸架時,半點也沒有遲疑,而今寫在紙上的字,更是端正秀氣,完全不像胡亂書寫的鬼畫符。

  說真的,就連她也識不得大字幾個,少夫人若真識字,那定是聰明的啊,至少也比她聰明。

  該不會,打從一開始,大家就誤會了她吧?

  朱朱呆呆的站在桌案前看著少夫人寫完了最後一個字,拎起那紙,張嘴輕輕的把那紙上的墨跡吹乾。

  她好奇的看著,忍不住開口問:「少夫人,你這上頭寫些什麼啊?」

  看見她張嘴說話,鼕鼕瞧著她,微笑答道:「五香豆乾的配方,你一會兒,幫我拿去前頭,給剛剛那位穿青衣,頭上簪著支如意木釵,嘴邊這兒有顆痣的大娘,就說照這上頭的方法去做,便能鹵出一樣的五香豆乾。」

  朱朱一聽,驚詫的瞪著她,脫口就道:「少夫人,你不是聽不見?你怎知道剛剛她說了什麼?」

  「我會讀唇語。」鼕鼕看著她,微微一笑說:「只要人別講太快,我就能看得出七八成,大概也能知道人在說什麼。」

  「真的?但我有時說啥,你好像也不知啊?」

  鼕鼕輕笑,這才告訴她:「因為我就一雙眼啊,我要是沒盯著你嘴瞧,很容易就漏掉你說的話,況且方纔他們多是以前會到我店裡買豆腐的客人,所以說話都有放慢一些,我才能看得懂。可因為太多人一起說了,我沒辦法都看著,也只看到幾個人說的話而已。」

  墨干了,鼕鼕把信紙折好,收到信封裡,交給了她。「麻煩你跑一趟,你記得那大娘嗎?」

  「記得。」朱朱點點頭,拿了信,又忍不住放慢了速度問:「少夫人,這配方你就這樣給人可以嗎?」

  鼕鼕半點也不介意的說:「我沒能繼續開店,已經對大夥兒很抱歉,這五香豆乾的配方當初也是別人給我爹的,我現在也是再給了需要的人而已。」

  朱朱聽了,微微一愣,怎樣也沒想到,這少夫人竟是這樣的一個人。

  結果她同其他丫鬟亂傳的流言,根本不一樣嘛。

  這少夫人非但一點不笨,還慧黠聰明、識字懂寫,心地更是十分善良呢,和易家大宅裡其他只會指使下人丫鬟做事,小氣又愛擺架子的主子,完全不同。

  見她呆在那兒傻看著她,鼕鼕不禁問:「怎麼了嗎?」

  「沒,沒事。」朱朱猛回神,搖著頭說:「我馬上就送,少夫人,你還需要什麼嗎?」

  「不用了,這樣就好。一會兒咱們收拾收拾,就回去吧。」

  「好。」

  朱朱聽了,立馬飛奔去送信。

  待她回轉回來,只見少夫人站在衣架子旁,幫少爺把一件擋風的大衣給掛了上去,她將衣掛好拉平,好讓它透風透氣。

  朱朱方才幫忙整理,知道少夫人沒帶到替換的大衣,便沒將它收到包袱裡。

  可掛好了,她卻沒離開,反而站在那大衣前,輕輕的撫著那衣襟,像是極為愛戀那般。

  然後,因為不知有人在瞧,她閉上了眼,偷偷將小臉貼上了那衣襟,深深的吸了口氣,又悄悄的歎了口氣。

  她秀麗小臉上那思念少爺的神情,十分動人,教朱朱心頭都亂跳了好幾下,忙又退出了門,臉紅心跳的站在廊上壓著心口。

  哎喲喂呀,我的娘呀,人都傳說少夫人飛上枝頭做鳳凰,全是為了少爺的錢,現在看來,壓根不是這回事嘛。

  前些天,她本來還有些為少爺不值,想說他不知怎被這女人迷了心竅,誰知少夫人病得比少爺更重,竟然偷聞少爺的衣裳呢,還是有穿過的。

  這麼溫柔、賢淑又可愛深情的少夫人,連她都心動,難怪少爺會喜歡她,就算違抗婦人也要把少夫人娶回家。

  那日,當鼕鼕與朱朱回到大宅時,天已黑了。

  易家人多,除了逢年過節,每屋每房都各吃各的,沒一起用餐的習慣。

  鼕鼕讓朱朱先把髒衣拿去洗衣房擱著,知忙了一天這丫頭也累了,便要她先去歇息,她自個兒到了廚房熱些吃食便算打發一餐。

  朱朱不肯,硬是推著她回屋。

  「少夫人,我去洗衣間放這些髒衣,順道就能到廚房為你拿飯菜,你先回去,可別為難我,若讓人瞧見我又讓你自個兒去弄吃的,傳到李總管那兒,我就慘啦。」相處一整天,朱朱終於摸透了這少夫人的性子,知她心軟,見不得她被為難,忙半威逼利誘的哄著她回房。

  「好了好了,我回去就是了。」鼕鼕說不過她,一下午也聽她說了半天李總管和夫人對下人管得有多嚴,這方同意自行先回屋去。

  見少夫人終於首肯回屋,朱朱鬆了一口氣,笑著說:「那你先回屋,我一會兒就來,你可啥也別再弄了,好好歇會兒吧。」

  說著,她就抱著那包袱往洗衣間跑去了。

  鼕鼕好笑的瞧著那丫頭活潑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這方轉身往易遠和她的屋院裡走去。

  冬日,夜總黑得早。

  迴廊上,僕人早早將燈火給點上了。

  她平日白天雖會出來走走,可天還沒黑,她總迫不及待的便會先回屋等易遠回來,所以這還是第一次,見著夜裡的易家大院。

  點上了燈火的大宅子裡,呈現和白天完全不同的風景,白日的大宅已經很美,園子裡,似火的楓紅襯著精緻的亭台樓閣、小橋流水,迴廊繞著一處又一處的屋院,每座屋院都有其特別的景致。

  可一入夜,當華燈讓人點上,燈火懸在廊上,映在水中,掛在小樓、院牆,那又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她能瞧見有一處屋院敞開的門裡,他大姑拿著扇子輕搖,和幾位婦人一塊兒談著天、說著笑。另一處屋院中,他的二舅老爺全家一塊兒聚在一起用餐。還有兩處相鄰的屋院,他三堂弟與表哥在門口吵了起來。

  見狀,她快步經過,裝啥也沒看到,誰知卻在拐彎後,一個不小心,撞上了一個人,她還沒站穩腳步,抬首見是他大堂哥,忙出聲道歉。

  「對不起,我沒注意——」

  可她話沒說完,那人已經開始叫囂。

  「搞什麼,你是長眼了沒?!」

  眼前的男人,雙眼赤紅,滿身都是酒臭味,熏得她聞之欲嘔,忙匆匆再道:「對不起,我真沒看見你,下回我會注意些的。」

  說著,她便試圖繞過他離開,誰知那傢伙卻一把抓住了她。

  「等等,你想去哪裡?!」

  沒料到他會出手抓她,鼕鼕嚇了一跳,有些驚慌的回頭瞧著他。

  「你這賤女人,不過也就是個買豆腐的,敢不把我放在眼裡?你以為你嫁給了易遠,就麻雀變鳳凰了?我告訴你,他娶你這賣豆腐的,只是為了同他娘鬥氣,哪天他要是不爽,隨時就會把你給休了,再娶一個!」

  見他一副竭斯底裡的樣子,鼕鼕知他喝醉了酒,這男人她從小就認得,雖然同樣都姓易,可易宗堂和易遠性格差了十萬八千里遠,小時候就是他帶頭拿石頭丟她、嘲笑她的。

  鼕鼕既驚且懼,壓著慌,極力鎮定的道:「你、你放開我。」

  聞言,易宗堂將她抓到身前,露出淫穢的笑,道:「我問你,他當初是強上了你,還是你求著他上?是不是他手一勾,你就乖乖張開了腿?他既然會挑了你這傻子來娶,想必你在床上一定很有一套吧?」

  這話,教她又羞又氣,忙道:「你、你快放開我,否則、否則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對我不客氣?歡迎歡迎,既然那無恥的傢伙今晚不在,我就給你個機會,你要是弄得老子爽了,說不得等他拋棄了你,我會考慮收你做小妾——」

  說著,他竟無恥的將她摟進了懷中,將那張臭嘴朝她嘴上壓了下來。

  「不要!你放手!」

  她驚呼出聲,可那男人卻死也不肯放手,反將她摟得更緊,她都能感覺到他胯下那噁心的硬物直壓著她了。

  眼見那張嘴就要印了上來,鼕鼕再受不了,顧不得其他後果,反射性的一掌朝他下巴推去,同時旋轉被他抓住的手腕,反手抓著他的手臂,一扭一拉,立時將這色狼的手關節給卸了。

  幾乎在同時,他雙眼瞪得如銅鈴那般大,跟著就痛得大叫出聲。

  「啊——我的手、我的手——」

  鼕鼕慌忙鬆手退開,那傢伙已經倒在地上。

  沒一會兒,附近所有的門都打開了,每屋每院的人都跑來看是怎麼回事,一時間人來人往,有的人扶著易宗堂對著她叫罵,有的人卻對著易宗堂那夥人吼叫,很快的,所有的人都互相吵成一團。

  太多人同時開口說話,鼕鼕完全不知道現場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他們在吵些什麼。

  就在這時,突然所有的人都安靜了下來,看著她身後。

  鼕鼕一怔,回過身,只見應該還在岳州城的易遠,竟已經回來了。

  瞧見他,她立刻鬆了口氣。

  「這裡是怎麼回事?」他來到她身邊,看著眾人問。

  鼕鼕才要張嘴,可還沒出聲呢,就見那倒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傢伙,竟然惡人先告狀的說:「易遠,這白癡把我的手折斷了——」

  易遠眉一挑,只問:「她為什麼要折斷你的手?」

  易宗堂哭哭啼啼,眼也不眨的說謊:「你不在,這小浪蹄子耐不住寂寞,便來誘惑我,我不肯,她就惱羞成怒的傷了我。」

  鼕鼕傻眼,還以為自己看錯。

  眾人聞言,皆倒抽口氣,全都看戲似的朝她看來。

  易遠轉過頭來,瞧著她開口問:「鼕鼕,宗堂說得可是真的?」

  「當然不是。」她搖著頭。

  「那是如何?」他又問。

  「大堂哥喝醉了,然後就不小心滑了一跤。」她言簡意賅,眼也不眨的說。

  「滑了一跤?」易遠挑眉。

  鼕鼕仰望著他,交握著雙手,點點頭,微笑道:「嗯,滑了一跤。」

  易宗堂聽了,爬站起身,惱羞成怒的上前道:「她胡說!明明是這白癡把我約來,又說她很寂寞,差點就當場在這兒寬衣——」

  易遠垂眼瞧著鼕鼕,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手一伸,就閃電般抓住了他的脖子,教這王八蛋再發不出丁點聲音來。

  「他非禮你?」

  所有人聞言,又抽口氣,全提起了心。

  鼕鼕看著眼前看似平靜,可下顎緊繃,黑眸森冷,實則快氣瘋的男人,極力的維持著臉上的笑容,堅持原來的說法,道:「沒有,他只是滑了一跤,不小心滑了一跤。」

  易遠看著鼕鼕,雖然她嘴角有著笑,可眼裡卻仍殘留藏不住的驚悸,兩隻小手更是緊緊交握在身前。

  她發上的簪落了一隻,讓些許的發垂落,她的衣袖也有遭人拉扯過的痕跡。

  他知道,這王八蛋定是試圖非禮她,她才會拆了他的手。

  一瞬間,火氣更甚,不禁將握著那廢物的手,更加收緊。

  旁邊有人發出驚恐的喘息,卻沒人敢上前阻止他。

  易遠平常脾氣雖不好,卻沒真的對家裡人動過手,更沒發過這麼大的脾氣,何況所有人都知,易宗堂本就嗜酒又好色,時不時便會調戲姑娘或丫鬟,誰知這回竟把主意打到易遠違抗他娘也要迎進門的新娘頭上,還不要命的胡亂污蔑她,眼見易遠全身都散發著森冷的殺氣,這會兒誰人還敢為他說話。

  鼕鼕瞄見一旁他手中的動靜,看見那男人已經漲紅了臉,快翻白眼,幾乎就要被他掐得口吐白沫。

  不想他鬧出人命,鼕鼕抬起小手,撫上了他的心口,小小聲的說:「易遠,他就只是滑了一跤,不小心撞到了頭,摔壞了腦子,才會胡言亂語。」

  聽到這話,大堂嫂終於忍不住上前,哭著替沒用的丈夫求情道:「對對對,易遠,宗堂只是滑了一跤,摔倒了腦子才會胡言亂語,真的真的,我拜託你……拜託你……咱們的兒子練達才三歲、才三歲而已……他需要他爹的……你饒了他……我保證他以後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敢了……」

  聞言,他仍是沒有鬆手。

  鼕鼕更加靠近他,悄聲開口要求:「別這樣,別是……因為我……」

  她黑眸收縮,見她堅持,這才因為她的要求,猛地鬆開了手。

  易宗堂像攤爛泥般軟倒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的猛咳著,大堂嫂立時含淚撲了上去,趕緊替他拍背順氣。

  易遠垂眼冷睨著他,以平靜得異常恐怖的聲音,開口警告。

  「以後你要是再敢碰鼕鼕一下,即便是她的一根頭髮,不用她動手,我定會親手打斷你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頭。」

  說完,他在沒看那廢物一眼,攬著鼕鼕就轉身離開。
作者: £馡馡£    時間: 2013-2-25 08:40 PM

第十一章

  女人,伸手點亮了燈火。

  火光照亮一室,讓滿室添上溫暖的顏色。

  「今兒個,我去了趟紙坊,幫你拿了些冬衣過去,你要是在那兒弄濕了衣,便能替換,還順便幫你稍微收拾了一下。」

  女人說著,替他泡了壺熱茶,扯著嘴角,喋喋不休的笑道。

  「坊裡的人都知你那兒亂呢,害我都為你不好意思起來了。」

  男人看著那小女人把茶杯塞到他手裡,又跪在他身邊替他脫鞋襪。

  「對了,我還遇到了好幾位熟人,有人說他家從我爹那時就開始和我爹買豆腐了,還有個大娘和我要五香豆乾的配方……」

  打從進了門,她就嘴角含笑,叨叨絮絮的說著今天出門遇到的事,她幫著他退去大衣,為他送上熱茶,替他脫去鞋襪。

  在這之中,她那張小嘴就沒停過,可從頭到尾,她卻始終垂著眼。

  「我還幫你把一些髒掉的衣物收了回來,那些書我都放上書架了,我抄了書單給你,就擱在你桌上,你要是找不著,照著那單子上的分類瞧就能找著了。啊,瞧我,真是的,就囉嗦個沒完,你餓了吧?我去廚房幫你弄些菜——

  當她試圖要轉身時,他就忍不住握住了她的小手。

  他這一握,終教她住了嘴,他能感覺她微微一顫,可沒將手收回。

  易遠知道,她一直說話不停的叨絮,不斷的找事情來做,只是在遮掩緊張,只是想轉移話題,想掩飾她藏也藏不住的驚與懼。

  可即便如此,他仍能看見她在點燈,倒茶,脫鞋襪時,小手那止不住的顫。

  就現在,他握住了她,依然能感覺她那幾不可見的微悸。

  心,莫名緊縮著。

  衣袖下,她似豆腐般柔嫩雪白的皓腕上方三寸處,有著鮮明的五指紅印,教人看了觸目驚心,那可惡的混帳是如此用力,才會隔著厚衣服也留下這麼清楚的指印。

  惱恨的火氣又再上湧,他方才真該當場就掐死那色慾熏心的混帳!

  牽握著她的手,他伸手從桌案旁的匣子裡翻出傷藥,將蘇小魅的傷藥,小心翼翼的敷上那可怕鮮明的紅痕。

  「沒……其實沒看起來那麼嚴重的……」

  她沙啞的聲小小,輕輕的飄入了耳。

  「我爹會武,教過我小擒拿手,方纔我太緊張,一不小心用力過了頭,才會卸了他的手……」

  他抬起眼,看見她終於也抬起了眼,嘴角還有硬擠出的笑容。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能瞧見她眼中殘留的驚悸,能感覺她手上傳來的戰慄。

  他知道她有多害怕,小時候被欺負的陰影,在她心中始終不曾消散,所以至今她上街還是會忍不住靠著邊走,還是會盡力的不引起他人的注意。

  這一刻,他真恨兒時那個蠢到極點的自己,恨當年不懂事的他不曾阻止別人欺負她,不曾阻止那王八蛋嘲笑他。

  「我很抱歉。」他下顎緊繃的和她道歉:「我知道他是什麼德行,但我以為這麼些年他也該長了些腦袋,我沒想到他竟然蠢成這樣。」

  說著,他垂眼繼續幫她上藥,啞聲承諾。

  「我保證不會再有下回了。」

  鼕鼕坐在他前面,瞧著眼前溫柔的替她上藥的男人,只覺得心微顫。

  殘留心中的驚怕,在他為她上藥時,緩緩的消了,被他輕柔的撫觸,抹去了她心上的恐懼,取而代之的,卻是因他而起的心疼與不捨。

  他緊抿著唇,眉心微擰,因為未退的火氣,他整張臉都緊繃著,就連額上的青筋也從方才在迴廊上暴起後就沒有消退。

  他那冷硬的神情,那藏也藏不住的疲憊,那為她而起的惱怒和心疼,都揪抓著她的心。

  帶回神,她已主動吻上了他的唇。

  他沒有動,只屏住了氣息。

  她有些笨拙的學習他的方法,輕輕的觸碰了他的唇瓣一下,跟著伸出丁香小舌,羞澀的舔吻描繪著他在外奔波,變得有些干的唇瓣,然後他張開了嘴,讓她嘗到了他的味道。

  她怯怯抬起眼,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的眼,因情慾而變黑變深。

  她以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他眼那般黑,是因為想要她。

  鼕鼕從來不曉得,自己有這樣的勇氣,竟主動親吻他。

  可是,這行為情不自禁,不由自主,她就是不想瞧他繃著臉,冷著眼,不想瞧他眉糾結,不想他辛苦工作,回來還得被那些人擾得火氣上湧。

  她只想抹去他的煩惱,只想看見他放鬆下來,再對她笑。

  撫著他冰冷的臉龐,方正的下巴,鼕鼕無法控制的靠得更近,近到能感覺他的心跳,隔著衣物,輕輕敲著她。

  她顫顫吸入他的味道,再次的,張開小嘴親吻他。

  鼕鼕藏著他的唇,他的舌,親吻他的臉龐,學著他舔吻他的耳,輕咬。

  他虎軀一震,深深的抽了口氣,這莫名的鼓勵了她

  她想,他喜歡她這樣,就如同她喜歡他一般。

  而她想知道,他是否也如她一樣,喜歡他那樣觸碰她,那讓她忍不住一路往下,和他一樣,吮吻著他的耳,他的頸,他頸上那急速跳躍的脈動。

  他嘗起來的味道那般好,不像那酒醉的傢伙,只讓她聞了想吐,無論何時,他身上總混雜著墨的香,紙的味,還有因為賣力工作而殘留的汗水,那微鹹的滋味,上下滑動的喉結,急促的脈動都在她舌尖,在她唇下。

  然後,她的小手不知怎溜到他的衣襟裡,撫著他結實的胸膛,感覺他的乳尖挺立起來,抵著她的手心,而他的心,就在其下,狂亂的跳。

  她喜歡自己能這樣影響他,喜歡他願意讓他願意讓他願意讓她這樣取悅他。

  她能感覺他每一次的抽氣與屏息,每一次無法控制的呻吟,每一次肌肉的繃緊,那些細微的變化,那些小小的顫動,都經由他的皮膚,傳到她的手心與舌上。

  她不知羞恥的舔吻著他凸起的鎖骨,顫顫張嘴,將他越來越熟悉的味道,吸進心肺中,納進血液裡,小手揉著,撫著他的胸膛,他如她一般敏感的挺立。

  他的心,跳得更快,飛快。

  因為她。

  那感覺真好,他嘗起來的感覺真好,摸起來的感覺真好,她的小手忍不住下滑再下滑,拉開他的褲頭,溜進其中,握住了那如絲緞般光滑又如鐵杵般堅硬的慾望。

  莫名的早熱襲身,可她知道他喜歡,他能感覺他的震顫,和跳得飛快的心。

  雖然羞,鼕鼕仍收緊了小手。

  易遠黑眸一緊,在那瞬間反客為主,再次將她壓倒在榻上。

  鼕鼕嬌喘一聲,攀著他的肩頭,終於再次抬眼仰望著俯在身上的男人,他的眼好黑好黑,鼻翼因慾望而翕張,她能感覺他腿間的火熱,抵著她。

  她本來還有點擔心,會因為方纔那男人那樣對她,而覺得噁心。

  可是,他不一樣,她剛剛只覺得恐怖、可怕,只想快點推開那人,但當他這樣壓著她,當她清楚感覺他,她卻只想講他拉得更近,只想和他在一起,再一次的在一起。

  而她猜,他知道,知道她想著什麼。

  他低下頭,深深地,深深地親吻她,同時去除了遮擋兩人之間的衣物,悍然挺進了他的身體裡。

  鼕鼕攀著他的頸項,星眸半合的輕抽了口氣,難以壓抑的呻吟出聲。

  「啊……」

  就在這時,有人匆匆拉開了門。

  她沒有發現,她聽不見,但他聽見了,頭也不回的低吼。

  「出去!」

  來人嚇得飛快退出,猛地再次將門拉上。

  鼕鼕感覺到他在說話,抬起迷濛的眼,啞聲問:「什麼?你說什麼?」

  他不想讓她察覺,只猛地退出又再深深挺進。

  「等等……易……易……啊……遠……」

  他不想等,他只想和她在一起,她沙啞嚶嚀的叫喚,叫他難以壓抑,只能捧握著她一再衝刺,看著她羞得小臉酡紅卻仍緊攀著他,聽著她難耐的張開那櫻桃小嘴,語不成調的嬌喊著他的名。

  他需要聽她叫喚他,看她需要他,再多一點,更多一些。

  明明,被欺負的是她,被羞辱的是她。

  可是,她卻主動靠近,吻了他,好像他才是需要安慰的那個人。

  然後,當她在他懷中,顫抖的攀過了高峰,當他深深的將自己埋進她的體內,感覺到她緊緊包圍著他,感覺到她伸出雙手擁抱著他。

  他才領悟,或許他真的是。

  他才是那個需要被安慰的人。

  當他發現那個王八蛋竟然試圖非禮她時,有那麼一瞬,他真的很怕,又怒又怕,怕她會因此對他心生畏懼,會因為那個該死的混帳,因為他隱瞞了家中的情況,後悔嫁給他。

  也承諾過會照顧她的,會讓她再不受人侮辱,可他卻沒做到。

  但是,即便如此,她還是對他伸出了手,還是願意把自己給他,還是願意擁抱他,安慰他……

  心,好暖,那麼暖。

  被她的雙手,被她的懷抱,被她的柔情,裹得好暖好暖。

  難以自己的,他撫著他緋紅的小臉,撫著她仍殘留情慾的眼,撫著她濕潤的雙唇,萬分憐愛的低頭輕吻她。

  當鼕鼕同易遠一塊兒洗完了澡,想去廚房幫他料理些吃食時,才發現門外擺放著一隻食籃,那食籃裡有兩份餐具。

  他臉微紅,才知朱朱方纔曾來過。

  她壓著羞,提著食籃回來,伺候著他一塊兒用飯。

  「我以為你說要在岳州待上三天,怎今天就回來了?」替他添飯時,她忍不住好奇的問。

  他接過飯碗,夾了塊魚,把魚刺挑了,隨口道:「昨夜翻了一個時辰沒入睡,乾脆起來把事情都處理了,所以就提早回來了。」

  鼕鼕點點頭,沒再多問,她會問起來,其實也不過是因為對方才發生的事,還有些羞,才想隨口問問而已。

  可誰知,他答完了話,停了一下,又開了口。

  「事實上,那是借口。」他邊說邊把那塊被挑掉魚刺的肉,擱進了她碗裡,看著她的眼說:「我提早回來,是因為我想念你。」

  沒想到他竟會這麼說,鼕鼕小臉驀然羞紅,心頭又再次開始狂跳,慌忙低下頭來,把飯一小口,一小口塞進嘴裡,不敢再瞧他。

  過去兩天,她老覺得心頭好空,本來她還不知道為什麼,直到他同她在一起了,直到他的存在,再一次讓她覺得完整。

  她才曉得,他覺得空,是因為他走了,把她的心也帶走了。

  她知道她想念他,可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想念。

  以前,不是這樣的。

  當年他教她識字時,她就喜歡上了他,可她不敢說,不敢想,總壓著,藏著。

  他也曾走過,離開她。

  那時她雖覺得有些心酸,覺得有些難過,卻不曾這般想念,不曾這樣時時刻刻的想著,念著……

  她還以為,即便是嫁了他,縱然他哪天又走了,她也能回家,繼續賣她的豆腐,過她的日子。

  可是,這不像之前那樣,不似之前那樣。

  才兩日,兩天而已,她已經想他想到被挖了塊心頭肉。

  這一回,他甚至不是真的走了,只是去工作而已。方才同他一起,他每一次退開,都讓她心慌,每一次挺進,都叫她心顫。

  不由自主的,她伸出雙手擁抱他,抬起雙腳將他勾拉得更近。

  別這樣,不可以這樣,別這麼貪心,那般不知廉恥。

  她告訴自己,卻做不到。

  怎麼知道,他竟說……

  我提早回來,是因為我想念你。

  一顆心,在胸中狂亂的跳,教全身上下都熱了起來。

  我想念你。

  他……只是……說說而已……說說而已吧?

  偷偷地,她抬眼瞄他,卻見那男人飯沒吃一口,竟仍瞧著她,見她抬頭,才開口。

  「鼕鼕,以後你喚我,就同方纔那般,叫我阿遠就好,好不好?」

  「嗯,好。」鼕鼕不察,先含羞帶怯的乖乖應了一聲,才想起她沒這樣叫過他啊,不禁好奇問:「我何時這般喚過你?」

  他看著她說:「就剛剛咱們在一起的時候。」

  「我才沒——」話才出口,她突然領悟過來一張臉兒頓時燒的像顆紅蛋。「那不是——我沒——」

  「不是什麼?你沒什麼?」他挑眉,緩緩再問。

  鼕鼕小嘴半張,結巴的否認道:「沒,沒有,我是說我沒說什麼……」

  「阿遠挺好聽的,比連名帶姓好多了。」他瞅著她說:「你是我娘子,連名帶姓的喚我,感覺太客氣,阿遠聽來順耳多了。」

  「可是那……可是……」她羞得氣窒,話都出不了口。

  「那是什麼?」

  他杏眼圓睜,渾身燒紅,瞧著眼前這男人,怎樣說不出,她不是喚他阿遠,那是她嬌喘著喊他的名時,他又剛好那樣對她,害她呻吟著中斷又接上的音啊。

  「沒……」那真相,教她實在說不出口,只能虛弱羞窘的說:「沒什麼……」

  「那你叫一聲來聽聽。」他眼也不眨的說。

  什麼?鼕鼕瞪大了眼

  「你不願意?」他雙眸暗淡了下來。

  見他眼裡透出些許落寞,她不知怎心口一抽,待回神,已張開了嘴。

  「阿……阿遠……」她羞得都不知聲音有沒有發出來。

  聞言,他黑眸一亮,揚起嘴角,把另一塊挑好刺的魚肉,再次夾到她碗裡,「瞧,這不是挺好的?」

  挺好?才……吃不好呢……那不是就從此之後,她每喊他的名,就會想到,想到自個兒那麼不知羞的攀著他,難耐的迎著他的事?

  鼕鼕真是好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可瞧著他不再緊繃的臉,看著他噙在嘴邊的笑,她就是再羞,也只能認了。

  然後,當他第三次替她把魚刺挑掉,又放魚肉到她碗裡後,鼕鼕才慢半拍的發現,他這麼做,是因為知道她手疼,無法做像挑魚刺這樣精細的活。

  霎時間,心頭好甜,有暖。

  「你也吃一些呀。」她把那魚肉夾回他碗裡,道:「別盡顧著我。」

  「你手傷著了,要多吃點才補得回來。」他又將那魚肉夾回她碗裡。

  「那咱們一人一半。」鼕鼕知道,他不會拒絕她餵他菜,便把魚肉分了一半,送到他嘴邊。「諾。」

  他瞅著她,笑意又上眼,然後張開了嘴。

  不知怎,莫名的羞意又上湧。

  可當他又夾菜給她時,她還是乖乖的吃了。

  我想念你。

  他這麼說。

  她不敢同他說,她也一般,依然不敢,但對他的情意卻滿溢於心。

  那一夜,她蜷縮在他懷中,不禁偷偷的奢望,悄悄的求。

  如果可以,她真的想,同他一起,攜手白頭。

  就算,就算他娶她,真如那人所說,只為與他娘鬥氣……

  心口,輕輕收縮。

  她閉上眼,告訴自己。

  沒關係,至少他正同她在一起。

  我想念你……

  成親月餘,兩人相處更加甜蜜。

  易家上上下下,都知道易遠疼她,寵她,非只是娶她來氣他娘而已,再沒人敢在她面前給她臉色看。

  他從岳州城回來以後,第二天便把家裡的賬都挪給她管,讓人徹底不敢小覷了她。鼕鼕本不想接手,怕沒做好,反而給他添亂,他卻堅持要他接手,她說不過他,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了。

  這一招,頓時讓易家那些見錢眼開的傢伙,全都爭先恐後的趁易遠不在時來巴結她,希望她能替他們在易遠面前多說些好話,或要她多給些花銷。

  那些要錢的名目什麼千奇百怪的花樣都有,不管是誰家的孩子打傷了人得賠錢,或是哪個堂弟、表哥有欠了酒樓、飯館的賬,抑或誰又需要遊船的花費,哪個表妹姨娘出遊需要添購新衣裳,小姑要買胭脂花粉,二伯的車駕壞了,需要一輛新車駕,表弟媳娘家與人有了官非,舅老爺要納第五小妾……

  鼕鼕瞧過賬,明明平常各家各院他都有給固定的花銷,無論食衣住行都顧到,他給他們每個人一月的支錢,能教一般小老百姓吃上一年都有剩,可這些人卻仍能變出各種不同的事情,惹出不同的麻煩來要錢或哭窮。

  她不想拿這事煩他,一次也沒同他說過,有些她覺得合理,可以處理的,她就自己處理了,剩下那些不合理的,她就全都推了。

  若有人來吵鬧不休,她反正雙眼一垂,那是什麼都能裝不知道,待得鬧得人累了,沒力了,她才提出她的解決方法。

  易遠以往總沒空替他們收拾殘局,他處理紙坊,印坊,書樓的事都來不及了,對這群親戚惹出來的事,解決的方法多是付錢了事。

  可她不像易遠那般忙,鼕鼕有的是時間同他們慢慢的磨。

  易家的人打出生起就是茶來伸手、放來張口,他們沒一個真的工作過,不知他有多辛苦,個個花錢如流水,但鼕鼕知那每文錢,都是他的血汗錢,她看在眼中,只覺心疼萬分,半點也不願意就這樣把錢輕易給出去。

  她給錢付醫藥費,可要求打人的孩子去道歉。她寫信通知城裡的商家,從今往後,易家對酒樓、飯館、遊船的欠賬一文不支,除非那些老闆承諾再不給易家的主子們賒欠,她才願意清了之前的欠賬,她召來價格合理的布商和賣胭脂花粉的小販,挑了貨來,給全家的女眷一次挑花粉、做了衣裳,不讓她們只因是易家的人,就被人訛詐了過高的貨錢。

  而二伯的新車駕,她親自去馬廄看了那車駕的狀況,那車壓根沒事,他只是想要一輛新車,她無言到了極點,他老人家幾次來,她都當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至於表弟媳婦家的官非,她直接告訴她,這事易家無能為力。

  舅老爺要納第五小妾,她微笑恭喜了他,說會為他備一份賀禮,至於他要易遠這小輩出錢的暗示,她同樣一路裝傻到底。

  他們之中十有九個,對於她的處理,即便不爽,通常也就認了,算了,不認,不算的多是他的長輩,那些親族長輩說不動她,竟一塊兒在易遠回來時,跑來告 她的狀。

  她本以為易遠聽了他們的抱怨,會說她兩句,誰知他竟當著那些長輩的面,稱讚她。

  「做得好。」他說。

  他們傻眼,她則紅了臉。

  待他們氣得七竅生煙的甩門離開,她好奇的問。

  「我這麼做,你不生氣嗎?」

  「你只是做了我早就想做的事。」他握住她的小手不捨輕言:「只不過,辛苦了你。」

  沒想到他會稱讚她的作為,鼕鼕又羞又喜,更多了股自信。

  可是,這事還沒完。

  有一天,他娘突然上了門。

  嫁進門整整兩個多月了,鼕鼕見到易家夫人的次數,那是屈指可數,為了不知名的原因,易夫人平常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更別說特地來瞧她了。

  他娘一進門,鼕鼕立刻起身迎了上去,可易夫人看也沒看她一眼,只看著易遠,沒第二句話,開口就道:

  「舅老爺要納妾,你把該給他的錢給他。」

  「他要納妾,鼕鼕已經備了賀禮。」易遠抬起眼,道:「我不認為還需要給他其他。」

  「舅老爺待咱們易家恩重如山。」易夫人臉色鐵青的說:「當年若非他說服了我爹拿錢出來,咱們易家早就沒了!」

  「這些年,呂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那一口我讓他們冷著了?餓著了?」易遠面無表情的看著她道:「食衣住行,易家人有的,呂家也一樣,我當他們是一家人,他們只當我是財神爺,你應該比我還清楚,易家若真欠過他們,這些年還得也夠本了。」

  易夫人聞言即惱,脫口便道:「你這孩子,你明知——」

  「明知什麼?」他眼一瞇,冷聲打斷她道:「娘倒是說說,我明知了什麼?除了錢,咱們易家還欠他什麼?讓他自認能長年對我呼來喝去,予取予求?」

  易夫人倒抽口氣,被他這一問,反臉色慘白的閉上了嘴。

  瞧她那飽受打擊的模樣,易遠即便火大,最終仍是放緩了口氣,看著她,意有所指的說:「過去該給的,我從來沒少給過,今後也不會少上一點,可若是太超過的,我不可能再多給上一文。」

  易夫人見兒子吃了秤砣鐵了心,全身氣得直發抖,再沒費事多說一句,轉身掉頭就走。

  易遠冷著臉,低頭再要寫字,才發現握住手中的筆都教他給折了。

  他低咒一聲,將那筆扔到筆筒裡,起身就往外走。

  鼕鼕不知他母子倆之間到底怎麼了,只知事有蹊蹺,不禁快步跟了上去。

  她原以為他改了主意,要去找他娘,誰知他出了院門卻朝大門那方向走去。

  「易遠?」

  她張嘴叫喚他,可他像沒聽見似的,頭也不回直往前走。

  知他惱火,鼕鼕曉得就算這時她再喊他,他也不一定會停下,她停下了腳步,遲疑著是否要跟上,她知他在生氣,或許他想要出去走走,喝點酒,消磨掉那火氣。

  可是看著他漸行漸遠,即僵硬又憤怒的背影,不知怎,只覺心好慌。

  下一瞬,她不由自主的再舉步,匆匆再次跟了上去。

  只是這一回,她沒再叫他,乾脆就安靜的跟在他身後。她告訴自己,她就跟他到酒樓門口就好,見著他安全進了門就回來。

  誰知道,他一路走出了大門,上了街,像在消耗怒氣在飯館停下,沒在易家印坊停下,沒在易家紙坊停下,即便天都開始飄下小雪了,他也沒有停下來。

  他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整座城都快被他走遍了,他的腳步才漸漸慢下來。

  鼕鼕一聲不吭,靜靜的跟著。

  當他慢下來時,她也慢下來。

  然後,他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後終於停在原地。

  鼕鼕跟著停下,這才發現他竟停在一處她無比熟悉的地方。

  雷家豆腐店。

  心口,莫名一震。

  不自覺的,鼕鼕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他等邊,看著自己從小長大的小屋。

  天黑了,家家戶戶都點上了燈火,也沒有丁點氣息。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一隻冰冷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

  鼕鼕微微一楞,抬眼瞧他。

  鄰人的窗,透著光,映照在他冷硬的臉龐上。

  他垂眼瞧著她,一句不吭,只是收緊了他的手。

  那瞬間,她想他其實知道她跟著他,一直知道她跟著他。

  她能看見,他眼裡的火氣已經消了,只殘留著莫名的苦澀和疲憊,就像過去那些年,他來找她時一般。

  以前她總不知,像他這樣吃穿不愁的少爺,會有什麼煩惱,能有什麼煩惱,小時候,她總以為他是天之驕子,定也無憂無慮,長大了才曉得不是那樣,沒錢的人,能吃飽就很開心,有錢的人,吃飽了卻煩惱更多。

  可鼕鼕卻一直等到,真的嫁給了他,住在那個家,處在他那群總對他需索無度的親族裡,她才真正瞭解明白他的處境,並非旁的人想像那般輕鬆,那樣自由。

  身為易家少爺,他肩上擔著的,不只易家那些親族,還有工坊書樓裡所有人的生計,這城裡有半數以上的人都靠著他,都仰賴他。成親這兩個多月,她一日也沒見他休息,他總是天還沒亮就起,天黑了也帶著工作回家處理。可每每他忙了一天回來,三不五時還得受他家裡人的氣。

  所以,他來找她,在每次受了氣時,走過半個城,消磨了怒氣,才來找她。

  他不是不理她的叫喚,他只是不想她受他的氣。

  不自禁的,她回握住他的大手,朝他微微一笑。

  那抹笑,如此溫柔,像黑夜中的火苗,溫暖了他冰冷的心。

  難以自己的,他抬起手,撥去她發上的雪。

  「你真傻。」他垂眼看著那站在雪中的小女人,心好緊。

  本以為。她會失了耐性,會先回去,誰知她一路跟著,硬就是要陪著他。

  「傻的是你。」鼕鼕踮起腳,抬起手,不捨的將他發上,肩上的白雪也拍去,悄聲道:「我們是夫妻,你不開心,也能同我一起,不需要刻意走開,就是你想發脾氣,我也不會介意。」

  喉,收緊。

  這個女人,總莫名,就能知他的心。

  緩緩的,他將她冰冷的小手,拉到唇邊親吻。

  他眼裡,有著歉意,那是他無聲的道歉,她知道。

  「我娘她……」

  「沒關係的。」她抬手壓住他冰冷的唇,告訴他,「你若不想說,就別說。」

  本來,他是真不想說的,他從來不曾同旁人說過,可她卻一路跟著他,即便他頭也不回,縱然他不會理她的叫喚,她依然不屈不撓的跟在他身後。

  低頭看著那個嬌小卻溫柔的女人,他將她冰透的兩隻小手都合握在手中溫著,暖著,啞聲道。

  「我想告訴你。」

  鼕鼕心一緊,沒在反對,只靜靜的等著。

  「你記得舅老爺最小的那個兒子呂榮嗎?」

  「嗯,記得。」她點頭,那是他最小的表弟,今年才十歲。

  「他不是舅老爺的兒子。」他深吸口氣,告訴她:「是我娘偷人生下的孩子。」

  鼕鼕睜大了眼,嚇了一跳。

  「你是說他是……你弟弟?」她悄聲問。

  「是。」他點頭,扯著嘴角,告訴她:「當年我娘根本不是生病,她是有了身孕,我爹早死了,她原本可以改嫁,可她捨不得易家夫人這頭銜,呂家人也都捨不得,所以把孩子生下來後,當作舅老爺的孩子養。」

  鼕鼕恍然,這才知,為何舅老爺總是如此橫行霸道,為何他娘要特地來幫舅老爺討錢,又為何,他總是這樣同他娘針鋒相對。

  「她寧願捨了孩子,也不願捨棄這個易家夫人的頭銜。」他苦笑,嘲諷的道:「我娘她就是這樣一個勢力又無情的女人。」

  他眼裡的苦澀,如此深。

  不自禁的,鼕鼕反握住他的手,告訴他:「也許,她也有她的苦衷……」

  他再笑,輕笑。

  那笑,好苦啊,哭得讓她心更緊縮。

  「你記得,小時候我被稱作小霸王嗎?」

  「嗯。」她記得。

  他扯著嘴角,說:「我娘一直是個冷清的人,我從小就想引起她的注意,可她從來不曾真的在乎過,就連那回我受了傷,可她連一次都沒到印天堂看我。當年我想習武,她會阻止我,就是因為她認為練武是工人才會做的事,若讓人知道了,會讓她很丟臉。對她來說,我只是個麻煩,一個她要當易夫人,不得不忍受的麻煩。在我的記憶中,她從來不曾抱過我,我甚至記不得她曾經握過我的手,一次也沒有。」

  鼕鼕傻眼,簡直不敢想像竟有這樣的娘。

  雖然她娘在她五歲時就過世了,可她一直記得娘的懷抱,記得娘身上的味道,記得娘溫暖的手,記得娘唱著輕柔的歌謠哄著她入眠;就連她那沉默寡言的爹,都曾抱過她,安慰她,牽握著她的小手穿街過巷。

  可是他卻說,他娘從沒握過他的手。

  鼕鼕震撼的看著他,剎那間,只覺心好痛。

  還以為,與她相比,這個男人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怎知道在那個家,他連一個會疼惜他的人都沒有。

  無論你怎麼想,我不會讓我的孩子沒名沒分……

  你知道我是易家的少爺,嫁了我就是易家的少夫人,沒人敢對你無禮,干再給你難看……

  我就這麼差勁?差勁到連你都不想要我?

  他同她求親時,她還不懂為什麼他要強調這些,為何如此在意這點,她甚至以為,他說自己差勁,只是反話。

  可現在,聽了他所說的,她方瞭解明白。

  人都是貪他的錢,愛他的財,每個人靠近他,都是因為他是易家的少爺,即使是他娘,就連他親娘,也是這般。

  他覺得自己差勁,因為不夠好,才讓所有人都只因錢而靠近,才讓大夥兒都只看得見錢,看不到他。

  看著他眼裡難以掩藏的痛與苦,疲與倦,忽然間,她知道自己得和他說明白,無法自己的,她抬起雙手,捧握住他冰冷的臉龐,深情的看著他,溫柔的開口:「易……」

  她放出聲,又停下,改口再道:「阿遠……」

  原以為,喚這名,會覺著羞,感覺臊,可他的名,如此自然的溜出了唇。

  她能看見他的瞳眸放大,感覺到他屏住了氣息,她情不自禁的再喚了一次,道:「阿遠。」

  他猜他喜歡,就如她也愛這樣叫他。

  溫柔的,他撫著他的臉龐,凝望著他的眼,張開嘴道:「我嫁你,不是因為你是易家的少爺,不是因為可以成為易家的少夫人,你懂嗎?」

  她的話,教易遠心緊,他垂眼看著那個無謂風雪,更了他一路的小女人,喉緊心熱的啞聲說。

  「我知道。」他柔情萬千的凝望著身前的小女人,撫去她眼角因他而滑落的淚,心頭熱燙燙的道:「我知道你不是。」

  鼕鼕含淚微笑。

  那抹笑,那麼甜,那樣真。

  然後她踮起腳尖,在黑夜中,親吻他的唇。

  他又屏息了,又微微的僵,以往她總不知為何他會這樣,現在她知道,那是因為他緊張,怕她收回了手,怕她不願碰他。

  這男人,教人好心疼。

  含著淚,鼕鼕戀戀不捨的輕撫他的臉,仰望著他,粉唇輕啟,告訴他,那藏了好久好久的情意。

  「阿遠,我嫁你,是因為我愛你。」

  剎那間,他黑眸一緊,不敢呼吸。

  她戀戀不捨的,撫著他的眼,他的眉,他臉上的顴骨,他冰冷的唇,道:「我不想的,你是少爺,同我一起,不過是因為憐憫,因為同情——」

  他張嘴想辯駁,可她壓住了他的唇。

  「我真的不想,可我情不自禁,起初我喜歡你,是因為你看起來總是那麼自信,那般閃亮,可後來,我喜歡你,是因為你對我好,對我很好很好。你不差勁,一點也不差勁,即便是當年的小霸王,你也依然對我伸出了手,教我讀書識字。」

  「你救了我的命。」他提醒她。

  「我沒有,我只是叫來了蘇爺,是他救了你。」她看著他,說:「你要真是差勁,你會這樣想,會認為大不了賞我幾兩銀子就好,你不需要親自來教我寫字,我不需要對我好,可你還是做了,一個字,一個字的教我,不厭其煩的為我解釋每一個字的意思,教我怎麼樣發音,如何說話。」

  鼕鼕撫著他乾澀的唇,悄聲道:「在這之前,我幾乎忘了該怎樣正常說話,我爹是個沉默的人,就算我講錯了話,說錯了音,他也不會在乎,不會介意,可其他人會,他們嘲笑我,欺負我,讓我在外頭,越來越不敢開口,但你和我說話,你把我當朋友,把我幾乎快遺忘的聲音,還給了我。」

  深深的吸口氣,她幽幽再說。

  「然後,你走了,繼承了家業,我知道我們的緣分已盡,可我仍是忍不住遠遠,遠遠的看著你。」

  易遠能看見,她眼中的疼,教他心抽緊。

  「那時候,我還以為,我們倆,就這樣了。」她瞧著他,唇上有著清楚的笑,說:「可後來,你又來找我,一次次的來找我,同我聊天,和我說笑,教我明知不該,還是對你動了心,因為你是那麼,那麼的好,我知你只當我是朋友,我不想喜歡你,可就是喜歡上了,不想愛你,可就是愛上了,你不差勁,你要是差勁,就不會為了負責而娶我,覺得該為一時的衝動照顧我——」

  「不是一時衝動。」他握住她的手,打斷她的話,暗啞開口:「我娶你,是因為我想要你是我的妻,只想要你是我的妻。」

  鼕鼕一怔,愣住了。

  他嘎啞開口道:「我一直想娶你,十六歲時就想娶你了,可你還沒及荓,我娘又出了那事,而你爹——」

  「我爹?」鼕鼕呆了一呆。

  易遠眼一暗。坦承:「他瞧不起我。」

  鼕鼕更呆了,「什麼?」

  「我認為我只是個靠著祖宗的庇蔭的二世祖,根本配不上你。」

  她傻眼瞧著他,「我爹說的?」

  「差不多就那意思。」易遠一扯嘴角,道:「可他說的沒錯,當年我的一切,都是爹留的,娘給的,沒一樣是我自個兒攢來的,所以我一氣之下,賭氣說若我沒在岳州城起樓,就絕不會再去找你,可要我真起了樓,他便得把你給我。」

  鼕鼕震懼不已,臉紅心跳的看著他,好半晌,才能擠出一句。

  「那你來找我時,怎不說?」

  「我以為那只是年少氣盛的衝動,我不知道,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清楚了,而等我確定了,知道了,我就是想要你時,你卻只當我是朋友。」

  鼕鼕啞口無言,然後再禁不住含淚輕笑,說:「我不是。」

  「我知道,現在知道了。」易遠再忍不住,情不自禁的抬起手,將這個可愛的小女人緊擁在懷中。

  鼕鼕笑著忍住到喉的哽咽,伸長了手環抱著他,感覺他的心跳與她在一起。

  怎知的,怎曉得,原來都已用了情,動了心。

  白雪,輕輕的飄,灑了兩人一身。

  她的身子,那麼小,卻溫暖無比,暖著心。

  易遠將臉埋在她頸窩,埋在她發裡,深深,深深的擁抱著她。

  那一瞬間,他曉得,無論將來如何,他終其一生都願與她一起,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分享生命中的喜怒哀樂,攜手相伴到老。

  半晌後,他終於強迫自己鬆開了手。

  她眼兒紅紅,鼻子也紅紅,看起來卻異常教他心動。

  他笑著再次抹去她的淚,這才牽握著她轉身,緩緩離開那兒。

  這一回,她不再跟在他身後,而是陪著他一起,兩人並肩同行,一步一腳印的踩在雪地上,走回去。
作者: £馡馡£    時間: 2013-2-25 08:44 PM

本帖最後由 £馡馡£ 於 2013-2-26 07:50 AM 編輯

第十二章

  這一年的冬,很冷。

  小雪下了幾日,又遇大雪。

  人都在說,幾年沒見著這樣的雪。

  難得放晴的天,人人都走出屋外,鏟著雪,清著街,活動快要生銹的筋骨。

  易家大宅主屋中,鼕鼕替易遠收拾了行囊,備好了食籃,幫著他穿上厚重的外衣。

  「你還是同我一塊兒去吧。」當易遠轉過神來,看著她秀麗的小臉,忍不住又提議,不知怎,想到又得放她在這,心中總有不安。

  知他有所顧慮,她將小手擱在他心上,道:「沒事的,總不能每回你去岳州,到帶著我。況且,這些年,我不也這樣過?爹懂武,教過我一些,你忘了你以前也曾被我推到過呢。」

  「那時我受了傷。」他挑眉辯解,「也沒想到你個頭那麼小,力氣卻這麼大。」

  她輕笑,說著反話:「是,是我力氣大,趁你受傷才贏了你,」

  他好氣又好笑的看著她,只問:「你那時若已經懂武,怎老讓人欺負?」

  「爹說,小擒拿手是學來防身的,可不是拿來同人鬥毆的,非不得已才能用。」

  這話聽來耳熟,像蘇小魅會說的言論。話說回來,在她卸了宗堂的手之前,他還真不知道她爹會武。

  那男人雖然身形頗高大,但一直都是沉默寡言,安分守己的賣著豆腐,他從未聽說或看過那傢伙是個練家子,可如今想開,她爹確實不像一般的莊稼漢。

  「你爹以前是做什麼的?」他看著她,好奇的問:「是江湖中人嗎?」

  「我不知道。」她搖著頭,說:「爹從沒提過以前的事,但蘇爺以前常來找爹喝酒,或許爹曾同蘇爺說過吧,怎麼了嗎?」

  「沒,只是好奇。」也將這話題擱到一旁,只再問:「你確定不同我一起?」

  「不了,過快年了,各家各院都忙著備年貨,你把賬給了我管,我要同你去了岳州,等會來事情就要堆到屋樑上去了。」

  鼕鼕說著一路送他送到了大門外。

  「路上積了雪,你悠著點,小心點,別匆匆的趕,我幫你備了些豆包,還有鑲肉,你記得吃點,別餓著了。」說著,她忍不住又幫他拉緊了大氅,「你這樣夠暖嗎?要不要再多加一件?」

  瞧著她擔憂的小臉,他輕聲出聲。

  「坐著車呢,又不是騎馬,這就行了。」話落,他抬手撫著她的小臉:「倒是你,若有人惹得你不快,你就去應天堂那兒待幾天。」

  他那樣旁若無人的摸她的臉,教鼕鼕有些羞,悄聲提醒:「這大門外呢,人都在看了。」

  她這一說,他沒抽手,反倒伸手將她整個人攬入懷中,當眾低頭吻了她。

  鼕鼕輕抽了口氣,瞬間羞紅了臉。

  「人要瞧,就給他們瞧清楚些。」他攬著她纖細的腰,輕捏著她小巧的下巴:「教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女人,是我易遠的妻。」

  這一句,可讓她連耳都紅了。

  「我不在,記得多添條被子,我忙完就回來。」他不捨的交代著。

  聞言,她只覺心熱,還是忍不住再提醒他一次:「路上積著雪呢,你可別趕。」

  「知道了,你進去吧,外頭冷。」

  「你先上車,我一會兒就進去。」

  他瞧著她,心微暖。

  知這小女人沒見他上車,不會肯先進門,他強迫自己鬆了手,上了車。

  「少爺,要起程了嗎?」車伕問。

  「嗯,走吧。」他點頭,邊說邊朝她揮手。

  車子緩緩前行,鼕鼕抬起手,也同他揮了兩下。

  他看著她,見她一直站在大門外,目送他離開,長那麼大,除了她,就沒人為他送行過。

  他一直瞧著她的身影,而她也一直站在那裡,直到車子拐了彎,再瞧不見她了,他方擱下了車簾,可她的模樣,卻仍印在心頭。

  才起程,他已是歸心似箭了。

  易家少爺與少夫人,在大宅錢鶼鰈情深的模樣,全教人看了去,沒多少天,便傳遍了全城。

  當人說著這最新的八卦時,一名棉衣少爺,再次被請出了酒館。

  「做什麼?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誰嗎?叫你們掌櫃的給我初來!」

  「大爺,咱們當然知道你是誰,可掌櫃的說,您家少夫人吩咐過,再不能給您幾位爺賒欠了,真的非常抱歉。」

  「不過就是錢,要錢咱沒有嗎?」男人氣得臉紅脖子粗,火冒三丈的道:「你他娘狗眼看人低啊!老子這幾年花在你們這兒的錢,還少過嗎?」

  「當然是不少,可您家少夫人正得寵,誰人敢得罪了她,那便是不給易少面子,咱們也很為難的,要不等大爺您回去拿了錢,咱立馬去取酒來。」

  酒館的小二客氣的笑著,可他身後那兩名大汗可冷著個臉,男人知這討不了便宜,怒道。

  「好,你好樣的!給老子走著瞧!」

  語罷,他一甩袖,怒氣沖沖的大踏步轉身離開。

  歪歪倒倒的走在路上,男人赤紅著眼,是越想越火,越發的不甘心。

  以前他要喝酒,旁的人還不爭先恐後的送上,可打那女人管了賬,人不讓他賒,也不讓他欠,家裡那黃臉婆除了固定的花銷之外,就不肯多給他一毛錢買酒,說是怕他喝了酒又鬧事。

  娘的,他是鬧過啥事了?不過就是摸了人兩把,那賤人可還把他的手卸了呢!害他疼了好些天,到現在就連舉手都會疼!

  那回之後,家裡那些王八蛋背後都在笑他,教他悶得一肚子火無處可洩。

  不過是錢而已,他易家有的是錢,要錢害怕沒有嗎?

  這念頭方閃過,他就因為酒醉,忍不住扶著牆,把肚中的劣酒全吐了出來。

  路人見了,紛紛閃得老遠,就在這時,他抬起頭卻看見那個女人提著個包袱從大宅門裡走了出來,往紙坊的方向而去。

  他怒目瞪視著她,本想跟上前去同她要錢,卻驀地想起上回易遠那凶狠的模樣,一瞬間,彷彿脖子又被他給掐住,教他為之卻步。

  等等,易遠四天前出門去了岳州,她現在也去了紙坊,那表示主屋裡沒人在那兒,易家有的是錢,他知易遠房裡定有備款。

  剎那間,他雙眼一亮,一時財迷心竅,不再跟著她,反倒轉身走進大門,快步朝主屋走去。

  誰知他興沖沖去了主屋,卻看見一個丫鬟在那兒擦地,他有些心急的躲在院子裡,待得那丫鬟終於擦完了地,提著水桶走了,方溜進了屋翻箱倒櫃的找。

  豈料他翻了半天,一個子兒也沒翻到,就只翻出了一堆的書。

  他惱怒的把書架全給推倒在地,那架子倒地後,撞翻了一堆衣箱,其中一隻衣箱掉在地上,箱蓋被撞開了鎖,一隻木匣子摔了出來,裡頭儘是些珠寶首飾,他見獵心喜,立時把那些珠寶給塞進懷裡,可待要離開,見一室凌亂,才慢半拍的想到,主屋失了竊,若易遠追究起來,定不會相信是那賤人偷了自己的首飾。

  一時間,心亂慌神。

  可到手的錢財,要他吐出來,他又不甘。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那因為方纔那陣混亂,被他打翻在地的燈油,那燈油灑得滿地都是,還濺到了書上。

  對了,若是失火,就沒人知道這兒曾遭竊了。

  這想法一現,他再顧不得其他,醉醺醺的就抓起火石,將沾了燈油的書給點著了火,怕這火燒得不夠旺,他還拎了好幾本四處擱著,甚至走到院子裡,把它們給扔到屋瓦上。

  這幾日,天難得放了晴,連日的積雪都融得差不多了,可他怕瓦還是濕的,又進屋拿了幾本書,點著了再扔上去,直到整個燒起來,烘得他臉熱身燥,他才甘心。

  看著那沖天烈焰,莫名的快感在胸中升起。

  「賤人,我教你欺我!看你再怎麼欺我!」

  他得意洋洋的笑著,這才揣著懷中的寶貝們,大踏步走了出去,誰知道這時節,天干物燥,風一吹,倒把那在瓦上燃燒的書頁垂了下來,幾頁書燃著火星,落在了他身後的冬衣上,可冬衣太厚,他沒發現,就這樣一路的往外走,他那衣就一路的燒,邊燒還邊掉火星下來,留下一地的殘火在廊上。

  風再吹,又吹,火星飛呀飛,東落一點,西沾一下。

  沒多久,整棟易家大宅都燒了起來。

  幾位丫鬟下人發現,剛開始還試圖撲滅火苗,可卻是撲了這一處,那一邊就燒起來,滅了那一邊,另一頭火舌又再熊熊。待得大夥兒發現情況不對,易家大宅裡早已濃煙處處。

  更慘的是,那北風啊,好死不死竟有再起,不停的吹了又吹,吹了再吹,把火吹旺了,把火星散得更遠,遠過了高牆,到得了別人的地頭,待在他人的瓦上,沒半個時辰,不只易家大宅,那是連前後左右的鄰人屋宅都一併遭了秧。

  「不好啦!失火啦!快來救活啊——」

  終於,有人奔出了易家大宅,驚慌失措的高聲喊著。

  一時間,救人的救人,救火的救火,可大風經風助長,旺到了極點,火舌貪婪的舔噬著屋瓦房梁,吞吃著老屋院牆。

  在紙坊的鼕鼕,很快聽到了消息,連忙趕了回來,但那時,易家大宅早已連大門都邁不進去,熊熊的火焰燃燒著,將週遭烘得如夏日一般,那火燒得如此之旺,教人們匆忙走避,就連想救火都不知該如何救起。

  忽地一院牆被燒得倒了下來,頓時教大街上的人都驚叫出聲,四處奔逃。

  她被這景況嚇得臉色發白,好不容易看見了朱朱,忙抓著她問:「人呢?人都出來了嗎?還有人在裡面嗎?」

  「出來了,出來了,都出來了,咱們把主子們都帶出來了。」朱朱哭紅了眼,指著大街另一頭道:「都在那兒了。」

  鼕鼕趕緊跑了過去,就見易家上上下下都在那兒,她略鬆口氣,但仍不放心的清點起人頭。

  易遠的娘不敢相信的看著自家百年的大宅毀於一旦,震懾茫然的不斷重複著:「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火是怎麼起的?怎麼起的?」

  發現上了個人,鼕鼕沒空看她說了什麼,轉頭就朝自個兒丫鬟跑去,抓著她問:「朱朱!呂榮呢?有人見著他嗎?他在哪裡?」

  朱朱一聽,愣了一下,忙回頭叫喚顧那少爺的丫鬟。

  「榮少爺呢?你見著他了嗎?」

  「他不是同夫人在一起嗎?他今兒個沒待呂家啊。」丫鬟一聽,驚慌失措,嚇得臉發白。

  鼕鼕見了,心頭一震,猛地回頭瞧那女人。

  那女人仍交握著雙手,兩眼直瞪著那失了火的百年大宅,壓根沒注意到那不見蹤影的孩子。

  易遠說他娘無情,她還不信,直到現在——

  鼕鼕壓著心,想起易遠,想起那孩子,然後想也不想的,她腳一點地,回身就衝進那烈焰沖天的大宅中。

  朱朱嚇傻了眼,忙喊:「少夫人!少夫人!你別去啊——」

  可以眨眼,少夫人已經消失在滿是黑煙和火焰的大門內。

  所有人驚慌的看著她衝進火裡的那一幕,全都為之駭然,剎那間全僵在那兒,沒人敢如她一般闖進去。

  大宅裡的院牆與屋舍,一牆接著一牆的倒,一棟接著一棟的垮,就在大夥兒全認為她死定了的當口,就見她抱著個孩子,閃過了一面倒下的火牆,踩著院牆的屋瓦,飛躍了出來,教眾人吃了一驚。

  「少夫人——」朱朱衝上前去,「你還好嗎?」

  「沒事,榮少爺嚇壞了,躲在假山上的亭裡。」

  滿臉黑灰的鼕鼕說著將那孩子放了下來,同他道:「瞧,沒事了,咱們出來了,你可以把眼睛睜開了。」

  呂榮睜開了眼,見真的出了宅子,這方放聲大哭起來。

  呂家的丫鬟奶娘見了,忙上前把主子帶了開來。

  就在這時,最外頭的大廳屋宇,整個被燒垮了,倒塌的熱氣與黑灰迎面而來,引起眾人又一陣的驚呼。

  易家幾位主子被嚇得傻了,就沒人開口指示情況,鼕鼕忙回頭指揮僕人和丫鬟,讓大家撤得更遠些,又要朱朱趕緊用要人去逐門逐戶的通知整條街上的鄰人,怕還有人不知情況,傻傻的待在屋裡。

  「這到底、到底是誰造的孽啊?」易夫人壓著心口,激動不已,回頭惱火的質問眾人:「是誰?究竟是誰放的火,這火從哪兒起的?誰先瞧見失火的?」

  「回夫人,丫鬟先見著時,這火是在迴廊上——」

  「我是在園子裡看見的——」

  「不是吧,是在洗衣間——」

  「不對,洗衣間那兒,是因為大堂哥被燒著了屁股,嚷嚷的跑了過去,才讓那兒也燒著的。」

  「我也瞧見大堂哥火燒屁股的跑過迴廊!」

  聞言,易夫人霍地轉身,看向二伯的長子:「宗堂!你在哪兒被燒著了?」

  「我……我……」易宗堂仍穿著被火燒破的衣裳,身上披著丫鬟給他的毛毯,死白著臉,畏縮的說不出話來。

  「宗堂,你倒是快說啊,你在哪兒被燒著的?」二伯一聽和自家兒子有關,忙跟著追問。

  易宗堂看著眼前一干人等,和前方那熊熊烈焰,自知闖了大禍,一雙眼東閃西看,結結巴巴的道:「我、我……就、就經過廊上時,突然就被燒著了。」

  「哪處的廊啊?」大堂嫂抓著丈夫,趕緊的問。

  怕被人發現是他幹的好事,他一咬牙,發狠就道:「是易遠住的主屋那兒,我經過時,聞到了煙味,我探了個頭,便瞧見屋院中有書燒著了,那燒著的書還被人到處亂丟,所以火勢才會一下子就大了起來。」

  「啊,我也有瞧見主屋燒起來,還有燒著的書頁在半空中飛呢。」一旁的林嬸聞言,忙跟著幫腔。

  「沒錯沒錯,是主屋先燒起來的。」大堂嫂聞言,生怕又是自家丈夫惹的禍,更是急著說:「我也有見著,是主屋那兒先燒著的。」

  其他人聽了,回想起來還真有見到那些燒著的書頁,紛紛跟著點頭稱是。

  易夫人一聽怒極,霍然回頭,提著裙子,抓住了在大街上指揮調度的鼕鼕,劈頭就罵。

  「你——你——原來就是你這賤人幹的好事!」

  鼕鼕一呆,不知出了啥事,只愣看著她問:「我?我幹了什麼?」

  「打從我兒娶了你,咱們易家就沒一日消停過,你這狐狸精非但迷得他暈頭轉向,現在竟然還縱火燒屋,你這掃把星,給我滾出去!」

  鼕鼕見狀嚇了一跳,忙解釋:「娘,我沒有,這火不是我放的——」

  「住嘴!」易夫人抬手便甩了她一巴掌,氣急敗壞的罵道:「娘是你叫的嗎?早當初我就不該讓我兒娶你!如此咱們易家百年大宅還穩穩當當的,何如讓你這女人毀於一旦?」

  「可火燒起來的時候,我人就不——」

  張臉,火辣辣的疼,鼕鼕震驚的捂著被甩疼的臉,仍心急的想辯解,誰知話未完,易夫人反手又是一掌重重揮來,打掉了她的話,再次被打得猝不及防,鼕鼕只覺口中一甜,嘗到了血味,她捂著唇,惶惶抬起頭,還沒回神,只見他娘火冒三丈的指著大街的盡頭,恨恨斥道。

  「滾!你給我滾!我就沒有過你這媳婦!從今兒個起,咱們易家就沒你這個人,我兒就沒你這妻——」

  「娘——」

  「住嘴!老李!把她給我趕出去!」

  鼕鼕震懾的看著她,不敢相信他娘竟然如此不可理喻,聽也不聽她的話,就將她給定罪。

  她還要上前,就見李總管一個大步擋在她面前,冷著臉道。

  「雷姑娘,你還是走吧。」

  鼕鼕仰望著這刻薄的老人,喉頭一緊,心痛不已,不甘心的啞聲道:「你知道我人不在這。」

  李總管冷漠的眼裡閃過一絲波動,他下顎緊繃,只壓低了聲道:「這會兒說什麼也無用,此刻僅僅只是你人在這,就已給夫人添堵了。」

  大火在旁熊熊的燒著,將眼前的一切都映得火紅。

  鼕鼕瞧著李總管和那冷著臉瞪她的女人,和他倆身後的易家親族,瞧見她的視線,他們有些心虛的別開了眼,有些就張嘴說個沒完。

  「看什麼看?嬸都叫你走了,還不快滾?」

  「就說易遠沒事娶個傻瓜回來做什麼?瞧瞧,把咱們宅子都給燒了!」

  「這女人真是掃把星,我早知她遲早會闖下大禍!」

  「妹子你做得好,便要人知是她闖的禍,咱們將她逐出家門,也算有個交代!」

  突然間,她知道這一切,也不過就是他娘為了趕她走的一個借口。

  打一開始,除了易遠,易家上下就沒一個人把她當自己人。

  她知道,自己在這兒是待不下去了,他們不會讓她幫忙,也不會感激她所做的一切,深吸口氣,鼕鼕忍住滿心的委屈和幾欲奪眶的淚,仰起了下巴,沒再試圖爭辯,只挺直了背脊,轉身離開。

  易家的大火,迅速蔓延。

  鼕鼕是離開了易家大宅後,才發現情況比她所知的還要嚴重,即便眾人全力施為,卻仍擋不住那熊熊烈焰,火星被風吹散,越過一座又一座的坊牆,燒著了一棟又一棟的房舍。

  大街小巷裡,處處都有人忙著搶救家當,或從井裡打水澆到屋瓦上,試圖不讓自家的屋子也跟著遭殃,可縱然如此,也只擋了一時,只能拖延一下子。

  她剛開始還試圖幫忙,但很快就發現人們對這火根本無能為力。

  雖然連城外的人看見火光都趕來幫忙滅火,可入冬後天冷物干,木造的房舍一沾了火,沒兩下就燒了起來,眼見那火勢越來越猛,教幾乎三分之一的城都失了火,她心驚膽跳,清楚這火就憑人力,壓根就滅不了。

  在這樣下去,除非城裡的屋都被燒光了,再沒東西了,這火方會平息。

  或者,天降甘霖——

  這年頭猛然閃過,鼕鼕抬頭仰望上天,但灰濛濛的天卻定點也沒下雨降雪的意思,只有寒風呼呼的吹著,將火吹得更盛更旺。

  週遭的人們哭著、含著,找著身陷火場的家人、孩子。

  她聽不見,但依然看見他們臉色的悲慼和惶恐,看見人們臉上滿佈的淚痕,和被煙灰烈火燒著、熏著的一張張驚懼、絕望的臉。

  她可以聞到瀰漫在空氣中的火氣、焦味,甚至是人肉被燒著的味——

  一瞬間,好想吐;剎那間,好想哭。

  眼前的一切,宛若人間煉獄。

  無助於驚恐的感覺充塞全身上下,她仰望著燒紅的城,看著那無雨的天,忽然間,知道該如何做。

  天無雨,可她知到哪兒能求。

  她知道。

  她長年出入鬼島,知道阿澪非常人,見過阿澪使用異能。她知道,阿澪是巫女,白塔的巫女,她看過少爺的祖師爺寫的那本書,那本魔魅異聞錄,知道阿澪有異能,懂得如何祈雨——

  她從小就在這兒長大,她認得這城裡打半的人,她不能就這樣放棄。

  鼕鼕喘著氣,停下了救災的腳步,放下了水桶,轉身朝城外奔去。

  一隊救火的人馬剛要入城,她沒有注意,直到那女人抓住了她的手,迫使她停了下來。

  鼕鼕回頭,只看見白露。

  「鼕鼕,你還好嗎?你要去哪?」白露抓著她問。

  「我去島上,我去求阿澪,她是巫女,她能求雨——」

  「別去了,她不會聽你的。」白露打斷她,道:「阿澪不喜歡人,她只會袖手旁觀而已。」

  「不會的,她答應過我,若我遇了事,就去找她,她會給我最想要的東西。」鼕鼕扯著笑,道:「你小心些,我去去就回。」

  說著,她掙脫了白露的掌握,掉頭就往城門外奔去。

  「鼕鼕!等等,鼕鼕,阿澪她——」

  聽到阿澪同她的承諾,白露嚇得追了上去,可鼕鼕聽不見聲音,又練過武,懂輕功,她沒有,只見鼕鼕一眨眼就消失在城門外。白露知自己追不上她,當機立斷的停下腳步,轉身就衝去找阿魅去阻止鼕鼕。

  「少爺,不好了,你瞧,城裡像是失火啦!」

  這才午時剛過,易遠剛從岳州城趕回來,他聽聞車伕叫喊,掀起前方車簾,果真遠遠就見自家縣城裡冒著弄弄黑煙。

  「快,咱們快趕回去!」他一愣,忙要車伕催趕馬兒。

  車伕抖著韁繩,忙要馬兒快快前行,車架頓時加快了速度,匆匆往前,待趕了再更近些,兩人只見城裡火光沖天,那熊熊烈焰,都越過了城牆頭,嚇得車伕驚呼出聲。

  「我先回去看看!」易遠心頭一驚,再顧不得其他,丟下這句便躍下了馬車,施起輕功,快速前往朝城中奔去。

  還沒入城,已有大批人潮湧出,哭的哭,喊的喊,每個人都一頭一臉的黑灰,有些人還被燒得皮開肉綻、衣發皆焦。

  他看得心驚膽跳,擠開了人潮,死命直往易家大宅而去。

  城中到處都有火,火光映得四處皆紅,他一路上救了個孩子,幫了個身陷火場的大娘,最後才終於在出城的人潮中,看見了易家的人,卻沒見著鼕鼕。

  看見娘與二伯,他忙擠上前去,抓住了娘就問。

  「娘,鼕鼕呢?怎沒同你一道?」

  易夫人見兒子一上來就是問那女人,冷著臉道:「誰知那賤人在哪,這場火就是她放的!我已經把那女人逐出家門了!」

  他聞言,無法置信的瞪著她:「你做了什麼?」

  「我把她趕出去了!」易夫人恨聲道:「那女人一早就在家裡放火,非但把咱們家燒了,現在整座城都毀在她手上,我當初就叫你別娶她,瞧瞧她闖的禍!咱們毀了,全毀了!」

  「鼕鼕不可能放火,她沒事放火做什麼?」他憤怒的咆哮。

  「大夥兒都看見了,就她縱的火!」易夫人嘴硬咬定了鼕鼕,氣得臉紅脖子粗的說:「那火就是從主屋裡冒出來的,宗堂親眼瞧見的!」

  聽到夫人這麼說,朱朱在受不了,哭著衝出來喊道:「才沒有,不是少夫人做的!少夫人一早就去了紙坊,我在屋裡擦著地板,到出去前一切都好好的,可等我去倒了水回來,屋子已經燒起來了!少夫人那時根本不在屋裡!」

  「你這丫頭,胡說什麼!」一聽那丫鬟出來作證,易宗堂嚇得臉白,一個大步上前,抬手就要打她。

  易遠見狀,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怒火沖天的質問:「你做什麼?你親眼看見了什麼?親眼看見了鼕鼕縱火?」

  易宗堂見狀,嚇得差點屁滾尿流,忙撇清道:「我、我、我看見主屋燒起來了,我沒說我瞧見她縱火,我沒這麼說過,是嬸自個兒想的,是你娘自個兒這麼說的——」

  易遠氣得青筋直冒,一把將他給甩到一旁,轉身瞪著那仰高了臉的女人,握緊了拳頭,有那麼一瞬間,他差點壓不下怒火,可到頭來,他還是咬牙轉過了身,掉頭離去。

  「易遠!你給我站住,給我站住!都失了火了,你不幫著還要去哪裡?!」易夫人見狀,氣得全身發抖。

  「我去找鼕鼕!」易遠頭也不回,直往前走。

  易夫人聞言,氣得失去了理智,吼道:「你敢!你要敢再走一步,這輩子就別再給我回來!」

  他停下腳步。

  易夫人心口一鬆,抬起了勝利的下巴,等著兒子轉身。

  易遠轉過了身,她更加自信,沒有人會拋棄榮華富貴,不會為了一個女人,一個賣豆腐的聾女。

  易遠面無表情的舉步,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看著那個生他養他,卻從來不曾顧過他一日的女人,冷聲道。

  「這些年,我在這個家做牛做馬,一句怨言也沒說過,你明知我在乎的就她一個,你卻仍是要趕她走。鼕鼕是我的妻,我和她,生一起、死一塊,你將她逐出家門的那瞬間,就已經把我也趕了出去。」

  易夫人臉色刷白,怎樣也沒想到會聽到他這麼說。

  易遠冷冷的看著她,說:「這個家,沒有她,就不會有我。」

  「你、你、你以為你若不是易家的少爺,那女人會要你嗎?」易夫人氣急敗壞的說。

  「她會。」他斬釘截鐵的說:「不是人人都同你一樣,就只愛著易家的錢的。」

  這話,教易家的夫人臉色漲得通紅,氣得吼道:「好,好,你給我滾!滾!我就當沒你這不孝子!以後你也甭想再踏入易家大門一步!」

  易遠黑眸一縮,沒有反對,只微一點頭。

  然後,他掉頭轉身就走,一次也沒有回頭。

  易遠心急如焚的在城裡四處奔走,試圖要找到鼕鼕。

  可他到處沒見著她,就連雷家豆腐店,也不見她身影,經過城東時,他見火燒得太旺,終於停下了腳步,幫著救人出來,又指揮眾人拆屋。

  大夥兒見到他,像吃了定心丸,紛紛上前來幫忙。

  白露在城裡飛奔,到處都找不著自家夫君,卻在轉了一圈之後,意外在東城撞見剛回城正在救災的易遠。

  那男人全身都是黑灰,可依然指揮若定,要大夥兒拆掉了正排還未著火的屋舍,辟出了一條防火的空間。

  「你們就照這樣做!把這一排還沒燒著的屋都拆了,前面的屋就別管它,讓它燒,後頭的全澆上了水,懂嗎?」

  「知道了。」

  「其他人去趕馬,搜羅各家屋子裡的大鍋大桶,到城外湖岸那兒去運水,易家紙坊內有很多,先去那兒拿,棺材鋪裡的棺材也可裝水,就同羅老闆說,那些棺我全買了!帶上所有能裝水的東西,有多少帶多少!」

  聞言,大夥兒紛紛跑了起來。

  「易遠!」白露一見到他,立時衝上前去。

  易遠聽聞熟人的聲音,立時轉過了身,看見她,他連忙問:「白露?你怎在這?鼕鼕呢?你有看見她嗎?」

  「她去島上找阿澪,求她幫忙祈雨!你快點過去,少爺不在島上,阿澪定會趁機解了鼕鼕身上的封印——」

  易遠一愣,瞪著她問:「你說什麼?什麼封印?鼕鼕身上為什麼有封印?」

  白露抓著他的手臂,匆匆解釋道:「那是少爺許諾了鼕鼕爹娘,為她雙耳下的封印,那封印不能解,解了她就不會再是雷鼕鼕——」

  認識白露這麼久,易遠從來不曾見過她如此刻這般,失去應有的冷靜。

  他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只能再問:「你什麼意思?什麼叫她不會再是雷鼕鼕?」

  「鼕鼕她娘不是人,她娘為了讓鼕鼕能當人,才捨了自己。」白露再不瞞著他,直接便道:「我不管你信不信,你若不想失去她,絕不能讓那封印解開——」

  易遠一振震,直瞪著她。

  白露臉色慘白的道:「阿澪若解開了封印,鼕鼕便能聽見,但她會被她娘那兒的人帶走,就同她娘一般,阿澪不會告訴她後果,她會信了阿澪,你別讓她挺,別讓她聽那些呼喚她的聲音,只要盡快將它重新封印起來就好,少爺教過你如何封印的,你記得嗎?」

  「記得。」宋應天只教過他一種封印的方式,他只是學著好玩,並不真的當真,可那男人當年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他將那方式練到極熟。

  「很好,快去,再慢就來不及了,別讓她聽見,她若聽見就回不來了!」

  聽聞白露所說,易遠只覺一股惡寒由心而起,再無法多想,他邁開腳步,扔下一切,轉身就往鬼道所在衝去。
作者: £馡馡£    時間: 2013-2-25 09:30 PM

本帖最後由 £馡馡£ 於 2013-2-26 07:52 AM 編輯

  第十三章

  白霧蒼茫,緩緩浮游在半空。

  鼕鼕撐著小船,穿過重重白霧,終於來到了島上的碼頭。

  方纔在岸上,那兒仍有寒風呼嘯,可當她將船撐到一半,那寒風不知何時就停了,只剩濃霧重重。

  她憑著記憶,將小船撐往鬼島,可越靠近鬼島,這兒的霧就越重,空氣陰沉凝結著,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本來,她還以為自個兒會在那霧中迷失了方向,幸好最終仍教她找到了地方,鼕鼕上了碼頭,將小船以纜繩綁好,便匆匆往島中小屋跑去。

  出了森林後,白霧盡散,只有那屋舍安靜矗立。

  鼕鼕心急的快步上了階,只見大門敞開著,屋子裡一個人不見,不見少爺,也不見阿澪,她穿過這屋舍,來到後頭天井迴廊,快速往阿澪房間跑去,果然看見她坐在桌案後,撥弄著琴弦。

  鼕鼕看見她,鬆了口氣,忙上前道:「阿澪,城裡失火了,可不可以請你幫忙祈雨?」

  阿澪抬起了那雙冷如冰霜的美目,瞅著她,挑起了眉:「祈雨?」

  鼕鼕跪在她身前,急切的道:「我看過少爺的書,知道你是白塔的巫女,能祈雨教天降甘霖,拜託你,城裡起了大火,到處都燒著了,再這樣下去,整座城都會毀於祝融的,求你行不行,救救城裡的百姓。」

  阿澪冷冷一笑,垂下眼,輕哼著:「我為何要幫著祈雨,那些人要死便死,關我什麼事?我就是求得了天降甘霖,對我有什麼好處?憑什麼就得因為我懂祈雨之術,就要我耗那些心神、費那些精力?」

  鼕鼕一愣,心一緊,只能道:「你說過的,若我有所求,你會給我,我最想要的東西。」

  聞言,阿澪一怔,抬起了眼,臉一沉。

  「那小子負了你?」

  「沒。」鼕鼕不懂,她為何看來竟惱了,只道:「沒有,阿遠沒負我。」

  聽得此言,阿澪眼中,閃過複雜情緒,像是惱火,卻又像鬆了口氣,跟著忽然間,她伸手抓住了鼕鼕的小手。

  鼕鼕嚇了一跳,但沒抽開,只鎮定的看著她。

  阿澪挑起了眉,冷哼道出一件她不曾說過的事。

  「你都被趕出易家了,還說他沒負你,」

  鼕鼕一怔,雖不知她怎麼能夠知道,卻還是冷靜的堅持道:「那是他家的人,不是他,他沒負過我。」

  阿澪美目微瞇,眼中閃過一絲冷光,但她收回了手,只瞅著她,紅唇輕掀:「就算你求得了雨,熄了城中大火,那些人也不會曉得,更不會感激。易家那些狗東西,欺你如此,你何須再理會他們,讓他們自食其惡果便成。」

  「可城裡不只易家的人,還有更多無辜的百姓。」鼕鼕傾身,心急的看著她道:「我知道少爺無故拘你在此,讓你很不開心,可少爺是為了你好,才會這般強求,況且,你若真惱,也該是惱著少爺,城裡的人都是無辜的,他們對此渾然不知。」

  「阿澪,鼕鼕求你了。」說著,鼕鼕跪著彎腰傾身,對著阿澪磕頭,含淚道:「拜託你,待少爺回來,我必會求他讓你出去。」

  她若不提宋應天,阿澪還沒那麼火,一聽她提到那男人,頓叫她既惱又恨,心裡頭卻又浮現那些教她說不清、理不明的情緒。

  阿澪看著那跪地同她懇求的鼕鼕,心中更是有一把無名火直冒。

  「城裡那些人,長年欺你、辱你、瞧不起你,你難道就不怨?不恨?」

  「我怨過,但我不恨。」沒注意到阿澪的聲是直到了腦海,鼕鼕抬起眼,瞧著她,含淚回道:「那都是陳年舊事了,況且也不是人人都曾欺我,也有人待我極好,日日都同我來買豆腐、吃早點,若非人來光顧鼕鼕的生意,鼕鼕也活不到現在。」

  她這話,莫名叫阿澪更加生氣,氣這丫頭如此不經事,這般點不透。

  阿澪火冒三丈的瞪著鼕鼕,恍惚中,只想見著了舊時的自己,見著了那個為了那些不懂感激的黎民蒼生付出一切的雲夢,見著了那個就是受了委屈,為了愛仍不顧一切飛蛾撲火的蝶舞與阿絲藍,甚至見著了那個愛上了半妖,最終仍慘遭背叛的紫荊——

  剎那間,過往前塵受的怨與恨、愧與疚,都上心。

  在此之前,千年以來,她逃著、恨著,報復著那些對不起她的人,壓根沒時間去多想,可那男人、那可惡的男人,將她拘在這裡、困在這裡,逼得她去想,不得不去想——

  阿澪惱恨的揮開那些浮上心頭的情緒,不讓自己去想,不讓自己去感覺,只壓下了一切,冷冷的看著那個愚蠢的丫頭,然後輕輕笑了出來,道。

  「你說的沒錯,我之前也確答應過你,若你來找我,我便會給你,你那時最想要的東西。」

  鼕鼕提起了心,滿心喜悅的看著她:「所以,您願意祈雨了?」

  「不,我不願意。」她眼很冷,嘴上卻噙著笑,道:「不過,若說到祈雨,用不著求我,你也能的。」

  「我?」鼕鼕一愣,呆看著她:「我也能?」

  「是啊,你也能的。」阿澪撫著琴,撥弄著琴弦,瞅著她說:「你和我是一樣的,只要你記得自己的名字。」

  鼕鼕不懂,困惑的道:「我記得自己的名啊,我叫鼕鼕,雷鼕鼕。」

  阿澪微微一笑,紅唇一張一合的說:「不,不是這人世間的名,是你娘傳給你的名。」

  鼕鼕遲疑的看著她,「我娘?人世間?什麼意思?」

  阿澪再彈一個音,只緩緩道:「你聽不見嗎?聽,他們都在呼喚你,他們等你很久很久了。」

  鼕鼕更加不明白了,只道:「我五歲時得了傷寒,高燒後耳朵就聾了,我聽不見的。」

  「聾了?那不是聾,那是宋應天搞的鬼,他在你耳上結了法印,封了你的耳。」

  鼕鼕怔看著她,心頭狂跳,一時間幾乎無法理解她在說些什麼。

  可阿澪像是知道她的想法,張開了嘴,只冷冷的笑:「你當宋應有多好?瞧他騙你騙了那麼多年,讓你受了多少的苦?當年你還小,所以才以為自己生了病,可那是他故意讓你這樣想。」

  「可、可少爺為何這麼做?」她白著臉,結巴的問。

  阿澪眼也不眨的輕笑,說:「當然是為了他自個兒的方便,他封了你的耳,就是不想讓你聽見,不想讓你曉得自己的身世。」

  「我的身世。」鼕鼕看著她,越加的不安,沙啞的說:「我哪有什麼身世,我爹是賣豆腐的,我娘是洞庭種蓮荷的人家,你到底在說什麼?我不懂。」

  阿澪站起身來,緩步繞過桌案,來到了她面前,撫著她的小臉,「鼕鼕,不懂沒有關係,如果你想,我可以把它還給你,把你的聽覺還給你。等你聽見了、聽著了,你就什麼也懂得了。」

  鼕鼕仰望著她,不知如何是好。

  阿澪悄聲說:「屆時,你想要風便得風,要雨變得雨,還能聽得到,你想聽到的聲音。」

  鼕鼕看著她深黑的眼,有些慌,可又不由自主的被吸引。

  「你難道不想,再次聽到蟲鳴鳥叫?聽到風吹過樹梢?聽到林葉因此沙沙作響?聽到流水淙淙?抑或是……聽聽易遠的聲音?」

  鼕鼕心頭微緊,不禁興起渴望。

  她想,很想,怎會不想?

  遇見他之前,她早失去了聽力,她從來不曾聽過他的聲音,她好想知道他說話時的聲音是高是低,好像知道他的嗓音是否如她想的一樣。

  鼕鼕仰望著阿澪,啞聲坦承:「我當然……當然想……可若然……若然少爺真如此做,必有他的道理……」

  「他的道理,可也不全都是對的。」阿澪瞅著她道:「再且,就算他有他的道理,你難道就能對那些身陷火場中的人,見死不救?你可以嗎?」

  「不……」鼕鼕看著阿澪,啞聲道:「我不能。」

  「既然如此,那不就得了。」白玉般的小手,雙雙上了她柔嫩的小臉,她輕言淺語的道:「鼕鼕,合上你的眼睛,仔細聽。」

  那一剎,鼕鼕仍有些遲疑,可她真的好想,好想聽見,更何況,若她能祈雨,便能拯救城裡的百姓,挽救易家的紙坊。

  「若封印除了,我真能祈雨?」她看著阿澪,再次詢問。

  阿澪微笑,道:「當然。」

  鼕鼕深吸口氣,閉上了眼。

  阿澪垂眼看著那全然信任著她的小女人,張嘴頌唱解除封印的法咒。

  那些古老的言語,溜出了她的唇,欲鑽入鼕鼕的耳。

  剎那間,她兩耳旁有光亮起,浮現白色透明,如冰晶般的六角結界封印,阻攔著那些字句。

  阿澪惱火的微瞇著眼,只捧著鼕鼕的臉,在她腦海裡道。

  仔細聽,你可以聽見的,聽見那些聲音,那些呼喚你真名的聲音。

  鼕鼕一顫,才發現自己明明閉上了眼,卻已是到阿澪的話語。

  你承繼了那古老的血脈,代代相傳那古老的名。那個久遠之前,被人民呼喚的真名,人們忘記了,但萬物還記得——

  鼕鼕喘著氣,忽覺兩耳似被什麼給壓著,只覺疼。

  只要你想,你真的想,你就可以聽見。

  受到阻擋,阿澪加快了嘴上的咒念,剎那間,那白色的封印崩裂了一角。

  可就在這時,鼕鼕兩耳因為過大的壓力,滲出了血。

  鼕鼕疼得輕喊出聲,眉宇間因太疼而糾結,可她仍聽話的緊閉著雙眼,強忍。

  見她如此痛苦,忽然間,過去這些年,與她相處的時光,歷歷在目,教阿澪心微縮,剎那間竟遲疑。

  阿澪,袖子這兒是這樣縫的嗎?為啥我縫出來一長一短的?

  阿澪,我做了豆腐腦,加了桂花蜜的,你要不要吃點?

  阿澪,這琴聽起來,是什麼樣子的?

  阿澪,你知道這花叫什麼名?

  阿澪,我下回還能再來嗎?

  阿澪,謝謝你……

  謝謝你挺我說話,謝謝你當我的朋友,謝謝你教我納衣,謝謝你讓我摸你的琴,謝謝你……謝謝……謝謝……

  十歲的鼕鼕、十二歲的鼕鼕、十五歲的鼕鼕、十八歲的鼕鼕,這丫頭怯怯的同她笑著,開心的對她笑著,感激的和她笑著、好奇、難過、悲傷、喜悅、羞怯……

  這傻丫頭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來找她說話,即便她冷著臉,總是她嘲笑她,她也依然。

  謝謝你……

  阿澪心一顫,忽然間,只覺胸中一痛,熱淚上了眼眶,盈滿。

  剎那間,還未及細想,她已抽回了手,停下了咒念。

  可即便如此,仍慢了一步,鼕鼕兩耳的封印再撐不住,如冰晶般碎裂成千萬片,飛射開來,阿澪沒來得及閃,被那波動打倒在地。

  鼕鼕喘著氣,往後倒在地上。

  模模糊糊之中,只感覺到周圍有清風徐來,起初她還搞不清楚又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她聽見了某種聲音,那是喘息的聲音,她在喘息的聲音。

  風,悄悄又來。

  有些什麼,在低語。

  她聽不清,不禁睜開了眼,地板在晃動,晃著。

  不,那是風,風吹過樹梢,讓林葉沙沙作響,教映在地板上的天光也搖晃。

  嘩沙、嘩沙、嘩嘩沙沙——

  那是聲音,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她吃驚的抬起頭,看見阿澪蒼白的臉,看見她盈滿淚光的黑眸。

  不清的低語,扔在低語。

  嘩啦、嘩啦、嘩嘩啦啦——

  那是,潮水的聲音,湖水的潮浪來回,拍打著岸,激起了浪花。

  風又起,在她身邊旋轉,輕輕環抱著她,在她耳邊歡欣的竊竊私語。

  啊……我們的……我們的……

  說什麼呢?鼕鼕困惑的眨眼,四處張望,只見週遭的一切都亮了起來,無比的明亮,所有的東西都在晃動。

  我們的……大澤之……

  就在她幾乎要聽清那低語是在說什麼時,阿澪突然抓起桌案上的燭台,劃破了自己的右掌,以她的血,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將她整個人拉了進去。

  「阿澪,你做什麼?」鼕鼕嚇了一跳,驚慌的看著她。

  「閉嘴!」阿澪含淚凶狠的說:「待著別動!」

  說著,她繼續以鮮血在地上畫著更大的圓與陣法。

  就在這時,外頭天色突然暗了下來,下一剎,狂風忽然大作,吹破了通往外頭的門,強勁的風突如其來,用力的拉扯著阿澪的長髮與黑衣,她不理會那些干擾,依然以血畫著複雜的陣圖。

  「阿澪?!」鼕鼕震驚的看著她,起身就要阻止她:「你做什麼?別弄了——」

  驀地,大雨毫無預警的傾盆而下,狂風吹著暴雨,打進了屋裡,沖刷著地上的血陣,也將阿澪右掌的血也沖刷掉了大半。

  「站住!你敢出來我宰了你!」阿澪斥喝一聲,怒瞪著她,氣憤的說:「我騙了你,你這傻瓜!你踏出這圈子,這輩子就別想看到那臭小子了!」

  鼕鼕一愣,僵站在那兒,這才注意到,這突如其來的暴雨連一滴都沒灑進最靠近她的血圈之內,那猛烈的狂風也不曾揚起她的發。

  但風雨不停,逐漸沖刷掉外圈的血陣,這裡憤而將左掌也劃破,擠出更多的鮮血,一次又一次的重畫那些陣圖。

  風雨將她全身打濕,她雙掌血流成河,將整個房間的地板都染成了紅色。

  鼕鼕嚇得臉色發白,再忍不住舉步,踏出了那血陣,跪到了她面前,抓住了她染血的雙手:「阿澪!你別畫了!別再畫了——」

  「你這蠢蛋!」阿澪俏臉刷白,又氣又急,熱淚驀然奪眶,她慌忙將她推回血陣裡,喊著:「別聽他們說什麼,不要聽他們說什麼——」

  可是,她被握住了雙手,血陣被風雨沖毀了一塊,失去了效用。

  阿澪可以聽見,鼕鼕也能聽見,那些聲音。

  我們的……我們的……大澤之主啊……

  跪在地板上的兩人,同時能感覺到風雨漸緩,溫柔的包圍住她們,阿澪甚至能看見,那些光影已現,一個又一個走了進來,然後跪了下來。

  她看見鼕鼕眉心上,浮現了一片白色的鱗。

  然後,一片一片又一片,然後再一片,那些美麗的白鱗隱隱約約浮現在她頸上,在她手上,在她胸口。

  她烏黑的長髮緩緩變白,如雪一般,黑色的瞳眸也開始變淺、轉藍。

  來不及了,阿澪知道。

  鼕鼕瞪大了眼,只覺得慌,那些呼喚她的聲音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清晰,幾乎要佔據了她所有的意識。

  風在吹著,雨在下著,又強,更狂,竟吹掀了屋頂,拔去了牆,讓大地皆為之震動。

  鼕鼕跪坐在地,看著狂風暴雨抱圍著她與阿澪,只覺渾身發燙。

  那些聲音,呼喚著她,一次又一次,教她全身越來越燙,她能看見自己的發如雪、膚有鱗,能感覺到身體裡像有東西要破繭而出。

  她好害怕、好害怕,她看著眼前臉色蒼白的阿澪,終於瞭解她為什麼說,她同她是一樣的。

  阿澪不是人。

  她也不是,竟不是。

  我騙了你,你這傻瓜!你踏出這圈子,這輩子就別想看到那臭小子了!

  方纔,她不懂,可現在,她終於懂了。

  她不是人,再不是了,她再也不能同他一起,不能煮飯給他吃,不能與他一相違依,不能同他攜白首——

  霎時間,心好痛,疼欲裂,教淚奪眶。

  所有的一切,都已是過往雲煙。

  他是人,可她不是。

  不是。

  胸中那劇痛,是如此教人難以忍受,她好想好想再和他一起,再同他一塊兒,她好不容易才能與他相守一起。

  被她緊握著雙手的阿澪,看著她眼中痛苦的領悟,感覺到她悲痛的情緒排山倒海而來,她能看見鼕鼕與易遠之間的過往,那些記憶如走馬燈般閃過,她的喜悅、愛戀、羞怯、不捨,還有強烈到無法宣洩的苦與悔,悲與傷——

  阿澪喘著氣,想抽回手,卻無法動彈。

  心,好痛,但那不是她的痛;滾燙的淚,從她眼中滑落,可那也不是她的淚。

  那都是鼕鼕的,鼕鼕的痛,鼕鼕的傷,鼕鼕的苦,難以遏止的悲傷沖刷著她,糾結著她的五臟六腑,那苦與悔、傷與痛,充滿了全身上下,像有人拿了千萬根的針戳刺著心,而且一波強過一波,似無止境。

  熱淚泉湧,在臉上奔流。

  可這一切已無法阻擋,金色的光照耀著一切,呼喚她真名的聲音,如鐘響,似雷鳴。

  那一瞬,阿澪知道她即將看見,就要聽見——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個男人突然從風雨中出現,闖了進來,跪在鼕鼕身後,伸出了一雙大手,打出複雜的結印,幻化出兩朵冰花,並在瞬間摀住了鼕鼕的耳。

  但那結印太弱,很薄,不夠力。

  渾身濕透的男人貼著鼕鼕,靠在她耳邊,啞聲開口要求。

  「別聽,不要聽。」

  趕來鬼島的易遠,在途中被捲入湖中。

  他死命掙扎,但每當他試圖往水面上游去時,冰冷的湖水中卻像有只大手,一次一次的將他壓回了湖底。

  他不想失去她,他不能失去她,他奮力的掙扎著,和不知名的力量搏鬥,突然一股水流猛地襲向他的胸腹,他痛得張開了嘴,冰冷的湖水灌進了嘴,衝進了心肺,而那力量再次將他拉到了湖底。

  湖水很深、越來越深,明亮的湖面像是遠在天邊,他整個人被拖到了黑暗的深處。

  他要死了,他知道。

  他的手腳,再揮不動,他能感覺到胸中的心跳,由快而慢,每一次的跳動,都比上一次更加費力,直至再也無力跳動,似被冰冷的湖水給凍結。

  雖然不甘心的仍在掙扎,他的意識仍開始渙散。

  可她溫柔的笑,似在眼前。

  他好想好想,再見她一面,再看她一眼。

  若知他死了,她會哭的吧?

  想起她哭泣的臉,教死寂的心,驀然一抽,又跳。

  她會哭的,一定會。他知道,她外表看似堅強,其實很膽小。每回被人欺了,她總是強忍著她的淚,躲起來偷偷的哭……

  他同她許過的,生一起、死一塊,他同那人承諾過了,他會照顧她的。

  他怎能留她一人?怎麼能?

  心,大力再跳一下,讓手腳抽動。

  鼕鼕。

  他讓自己想著她,想著她的人,想著她的手,想著她的淚,想著她總是暖著他心的笑。

  鼕鼕。

  無形的氣力,由心而生。

  他掙扎著讓心跳動,掙扎著再次揮動如千斤般沉重的手腳。

  他運氣於丹田,揮著手,踢著腳,試圖再次浮上水面,忽然間手肘卻碰撞到一堅硬的實物,不是水草,不是湖底的沙地,而是某種像金屬般的東西。

  他猛然回首,竟在黑暗中瞧見一個身穿鐵甲的男人,鐵甲男人鉗抓著他的雙手,他再往下一瞧,感覺如千斤重的雙腿,竟也有一著青色盔甲的男人,拖著他直望下去。

  易遠嚇了一跳,才發現原來竟是有人這樣抓著他。

  他反射性伸出雙指就往身後那男人露出的兩眼直戳,對方嚇了一跳,被他攻得出其不意,吃痛鬆開了手,捂著自己的雙眼慘叫。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他雙手一掙脫,立刻躬身彎腰,出拳揍了那個抓著他雙腳的傢伙,第一拳打在那人臉上的盔甲,痛得他手發麻,但他沒停下,左手跟著以手刀斬向那被他打得仰頭的傢伙,露出來的咽喉。

  那矮胖的青甲兩眼瞬間暴凸,也痛得鬆開了手,猛地嗆咳起來。

  「咳咳咳咳——該、該死,他看見了,看見我們了!」

  原先那鐵甲男人退到一旁,閉著疼痛的眼吼道:「怎麼可能?他只是個凡人、凡人不可能看見的!」

  「就是看見了,不然怎麼戳中你的眼?!」

  「那定是咱們倆快成了,他快掛了,才能入這界,才瞧得清咱們!別放他走!」

  易遠雖然震驚與湖中竟有人在幹這種勾當,卻仍快速的往水面上浮去。

  「他要逃了!小子!哪裡走!」青甲怒瞪著他,如箭矢一般往上急衝,將兩手幻化成兩把大刀,就往他砍來。

  狗屎!這傢伙壓根不是人!

  易遠低頭看見那人將手變成青色大刀,及時縮腳,踩住了那刀,抬腳就往他臉上踢去,青甲被踢得歪了頭,可鐵甲卻在這時追了上來,抽出一把長劍朝他揮砍而來。

  他奮力拍開劍身,和兩人在水中打鬥起來。

  可這兩人極熟水性,他勉力對了幾招,腰上被砍了一刀,好不容易逃上水面,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又被扯了下去。

  使刀的青甲力大無窮,拿劍的鐵甲萬分靈火,他在水中魚兩人幾番爭鬥,卻雙拳難敵四手。

  就在那長劍再次當胸砍來,他避無可避之時,忽然一把銀色大刀,從旁冒了出來,猛地替他擋住了那要命的一劍。

  他轉頭看去,竟看見一個早已死去的男人,和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

  該死,他死了。

  他不想死,但顯然他已經死去,所以才會看到這個男人。

  男人赤裸著胸膛,黑色的長髮如水草般披散在身後,手裡拿著一把銀色的大刀,他在水中舞動著那把刀,沒兩下就將青甲鐵甲打得落荒而逃。

  易遠震驚不已,剎那間,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但那男人不是幻覺,打退那兩人之後,他回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如蛟龍一般,拉著他迅速往水面上游去。

  他可以清楚感覺到那傢伙溫熱的大手。

  驀地,他被帶著破水而出,那傢伙拖著他,將他拖上岸。

  易遠趴跪在岸邊嗆咳著,將胸腹中的水痘咳了出來,然後他抬起了頭,看著那個申請體壯的男人。

  原以為,方纔那只是他的幻覺,可再抬眼,那男人仍是同一張臉,如十年前一般,方的臉、挺的鼻、濃的眉,還有那一雙像看透一切的黑眼。

  「我……死了嗎?」他出氣多、入氣少的問。

  「沒有。」男人將鬼頭大刀插在腰上,雙腳分立。

  「我以為……我以為你死了……」他喘著氣,站起身來,全身冷得只打顫。

  「沒有。」男人簡短的道。

  易遠難掩心中吃驚,惱怒的問:「你怎麼……你沒死……怎扔下了鼕鼕?」

  男人眉也沒抬,只道:「你承諾了你會照顧她,你不會嗎?」

  「我當然會!」懶得和這王八蛋爭執,他心急鼕鼕的下落,只再問:「這是哪裡?」

  「鬼島。」

  想起鼕鼕就在鬼島上,他瞬間忘了這男人早該死去的謎團,即便渾身仍因冷而顫抖,他依然轉過身,跌跌撞撞的往林子裡衝去,卻被男人一把抓住了手臂。

  「往這裡走。」

  男人無視宋應天所佈陣法,帶著他熟門熟路的飛奔過森林,沒兩下子就帶他到了島上的屋子。

  可那屋上的天空,烏雲成漩渦一般在旋轉著,狂風大作,閃電霹靂作響。

  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人,衝出了大門,朝他們跑來,她臉色如雪一般白,伸手抓住那男人的手,道:「雷風,鼕鼕的封印被解開了——」

  男人立刻轉向他,交代:「我送你回去,你必須將她重新封印起來,別讓她聽到那些聲音,你懂嗎?」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既然沒死,為什麼不回去找她?你怎能扔下她一個?!」他憤怒的質問那傢伙。

  「別怪他,那不是他的錯,他並不想扔下鼕鼕,他只是為了我,我們是不得已的。」女人含淚解釋道:「我是洞庭龍君之女,可鼕鼕不一樣,她爹是人,她只有一半龍族的血,能生活在人間,可我若帶著她,她就只能終生待在這裡,不能成人。」

  易遠聞言一震,轉頭看向那女人,卻見她的眉目,看來和鼕鼕好像。

  忽然間,他領悟過來,知道這女人竟是鼕鼕早已死去的娘,而且還是……還是洞庭的龍女?

  他震懾不已,一時反應不過來,連話都忘了該怎麼說。

  「我們只想她好好過這一生,平平順順的過這一世,不用同我一樣,不需如我一般。」女人含淚緊抓著他的手,道:「她若知道了她的真名,便再也無法當人,你懂嗎?別讓她聽見。」

  她話至此,雷風已抽出銀刀,當空劃下一刀。

  他大刀所至,劃破了什麼也沒有的半空,教那兒無端裂開一道銀色的光芒。

  「別告訴她我們還活著。」男人抓著他,將他推到了那銀光前,警告他。

  「可是——」

  「她若知道,必會想來找,要來見,可這非人界,她若來了就再回不去了。你同她好好過,好好的過你們的日子就好。」

  他還想爭辯,卻再次被打斷。

  「易遠,你起樓了嗎?」男人問。

  「起了。」他擰眉,挺直了脊背,道:「早起了。」

  「很好。」男人揚起了嘴角,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跟著伸手一推,將他推到了銀光之中。

  他回首,只看見那男人擁著那個女人,站在銀光之外。

  「鼕鼕就拜託你了。」

  男人的聲音,在耳中迴盪,下一瞬間,他就摔跌在狂風暴雨之中。

  再抬首,那一對男女已消失無蹤,而眼前的主屋卻同方才不同,它的屋牆已倒、屋瓦已掀,只剩架高的地板在狂風暴雨中搖搖欲墜,而前方阿澪所在,有金光圍繞,毀壞的牆板、屋瓦都繞著他倆旋轉,可他看見了,看見那個千年的巫女,看見了在她身前,背對著他的鼕鼕。

  她的發正由黑轉白,可那是她,他知道,他認得她的背影,認得她穿著的衣。

  想也沒想,他爬站起身,衝了過去,結出那個他根本從來不知作用,宋應天卻堅決叫他背誦練習到滾瓜爛熟的法印。

  剎那間,掌心冒出白光,打印在她耳上。

  可那引法太弱,不紮實,需要時間完全成形。

  他摀住了她的耳,貼在她耳上,出聲要求。

  「別聽,不要聽。」

  那低沉的嗓音,鼕鼕從來不曾聽過。

  可當他開口,她渾身一震,忽然間,回到身後的男人是他。

  那雙手好熱、好燙,壓著她的耳,可她仍然聽見,聽見他的聲音,那沙啞的嗓音,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蓋過了原本那些呼喚著她的聲音。

  鼕鼕氣一窒,只覺心頭頭狂跳,她不敢相信,無法置信,他竟在這裡,在這裡。可她好希望真是他,多希望真是他。

  一瞬間,想轉身,卻又因自身的模樣,而不敢動,怕嚇到了他,驚到了他,怕從他眼中,看見厭憎與恐懼。

  然後,他張開嘴,呼喚著她的名。

  「鼕鼕。」易遠全身濕透的捂著她的耳,不讓她聽,那個屬於她的名,那個和她有關的秘密。「是我,阿遠,你聽我就好,只聽我就好。」

  龍女之女。

  誰能相信這荒謬的一切?

  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聽,他看見她那早該死去的雙親,更硬生生從另一個鬼島被推到這裡。

  眼前這狂風暴雨,圍繞她身旁的金光,她雪白的頭髮,在膚下浮現的白鱗,都教他心驚、讓他膽寒。

  「別聽,別聽那些聲音。」他啞聲道:「不要聽。」

  「我……」她抖顫著,啞聲否認:「我不是……我不是東東……你認錯人了……」

  她哽咽的否認,教他心軟。

  他清楚她在想什麼,知道她在意什麼。

  「你是,」易遠捂著她的耳,告訴她:「我知道你是,你是我的妻,無論你邊城什麼樣子,我都認得你。」

  淚水一再奔流,無法遏止。

  鼕鼕能感覺到他濕透的身體緊貼著她,感覺到他冰冷胸膛的戰慄。

  「我已經……已經不是了……你還……還不懂嗎?」她閉上了眼,痛楚滿溢心胸,哭著說:「再也不是了……」

  「你是。」他斬釘截鐵的說:「只要你想,你就是。我已將你的耳再封起,你別去聽那些聲音,你當鼕鼕就好,當我的鼕鼕就好,我不在乎你聽不到聲音,不在乎你是何模樣,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都是我易遠的妻,生如此,死亦然。」

  他的話,如此堅定,鑽耳入心,深深烙印。

  鼕鼕抬手覆著他捂在她耳上的大手,心慌意亂的喘著氣說:「可城裡的大火、紙坊,你會失去一切的——」

  「不,我不會,我還有你,還有你……」他心頭緊縮著,啞聲匆匆道:「若火滅不了,那是命。燒光了,再重建就好。沒錢了,再賺就好,我不需要那你換那些東西,絕不拿你換任何東西!」

  那一字一句,都教心震撼,讓淚泉湧。

  他暗啞的道:「我們說好了,生一起、死一塊,你聽不見,就讓我當你的耳;你要看不見,我就當你的眼;若你說不話,我會當你的嘴。請你留在我身邊,和我在一起,別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那一聲聲一句句的懇求,如此真切,那般渴望。

  她能感覺到,他灼熱的呼吸,他急促的心跳,他害怕失去她而起的戰慄。

  還以為,他對她只是喜歡,不像她如此用情,不同她這般愛戀,誰知道他對她,竟然有這般動人的情意。

  「即便我……」她壓著他的大手,哽咽的問:「不是人?」

  「我愛你。」

  這一句,教她渾身一顫。

  「很愛你,就算你做了鬼,我也同你一道。」

  這男人的情意,教她淚流不止,一顆心又痛又暖。

  他告訴她,問:「你同我一起,攜手白頭,好不好?」

  「好……」她點頭,哭著也笑著,說:「好。」

  驀地,像是察覺了她的心意,她耳旁的六角冰花封印瞬間大放光芒。

  白光乍顯,照亮了一切,讓所有的風雨都變緩。

  跪地等待的金色人影騷動著,但全在那瞬間,被那道白光彈了出去,隨著那道光芒,風停雨停,所有的屋瓦、木板、瓦片,全都從空中落下,掉了一地。

  所有的聲音,都已消失。

  世界,再次安靜了下來。

  捂在她耳上的大手,已經挪開,雙雙改握著她的肩頭,將她轉了過去。

  可她的發還是白的,手上仍有浮鱗隱隱。

  心,微涼,還怕他會被嚇著,她不禁反射性的抬起小手,慌忙遮住他的雙眼。

  「別……你別看……別看我……」

  易遠握住她的小手,緩緩將其挪開。

  鼕鼕想抽手,想轉開,可兩手卻被她握住,她慌亂之下,只能匆匆低下了頭。

  可他伸出手,撫著她的臉、她的下巴,半強迫的要她抬起頭來。

  她不得已,終於抬眼,只見她黑眸深深的瞧著她,大手撫過她的臉、她的肩、她的唇,然後他俯身垂首,吻了她。

  鼕鼕抽了口氣,微顫。

  他的味道,如此熟悉,那股溫熱,教全身都熱也暖。

  盈眶的淚,又滿溢,滑落一滴。

  他吻去那滴淚,放退開,撫著她蒼白的小臉,張嘴道:「鼕鼕,我不在乎你是何模樣,我愛你,就算你永遠都是這般,我也依然愛你。」

  然後他吻她,再吻她,直到鼕鼕再壓不住滿心的情意,又哭又笑的,伸出雙手擁抱他。

  因承受鼕鼕情感的沖刷,痛得癱倒在地的阿澪,可以看見在易遠懷中的鼕鼕,身後雪白的長髮,緩緩由白變灰,轉黑,身上的浮鱗也逐漸消失,再無蹤影。

  她雙耳旁的白色封印,不再發出白光,變得很淡很淡,幾近透明,然後終於完全消失。

  可阿澪知道,它還在那裡,也會一直在那裡,直到鼕鼕死去為止。

  虛弱的,她爬站起身,轉身離開了那對相擁吻的戀人,離開那被風雨毀去,只剩地板的大屋。

  她走過原來應該存在迴廊的地方,繞過天井,穿過廳房,下了仍完好如初的木階,赤著腳走到了濕透的草地上。

  她垂著眼,腳步懸浮的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她知道自己走不出去,她只是不想待在那裡,她原以為,這回又會困在森林中,誰知到得了後來,前方卻突然亮了起來。

  直到這時,她方抬起眼,只見眼前一片明亮、開闊。

  恍惚中,還以為是夢,她不自覺再向前,走到了那被風雨浸濕的碼頭上。

  天,再無風無雨。

  原該圍繞著鬼島的白霧,不知為何,消失無蹤。

  湖水波光從腳下一望無際的往外延伸出去,她可以聽見潮浪來回的聲音,看見遠山在雲中幽幽,水鳥展翅橫越天際。

  遠處縣城的大火,因方才驟來的風雨已熄,只餘微弱灰煙冉冉。

  風,徐徐而來,拂上她的面容。

  是了,該是那封印的白光,掃去了所有一切障礙。

  阿澪知道,她應該要趁此機會離開這裡。

  這些年,她一直想離開這座島,離開這個地方,可天地那麼大,她卻不知該往哪兒走,不知該何去何從。

  杵立於原地,她聽潮浪來回,看夕陽破雲,灑落湖面,只覺得累。

  好累好累。

  不知過了多久,灰雲又在此攏聚。

  雪花飄啊飄的,飄落了湖心。

  她伸出手,截住那抹白色的晶瑩,才看見手心上的傷,已經快速癒合,只剩殘疤,然後那抹白,與那道猙獰的疤,一起消失在她手心,無蹤也無影。

  恍惚中,不禁想起那年秋,與那男人的對質。

  你該知道,她同我是一樣的。

  是嗎?

  別裝傻了,你知道。你封了她的耳。我看見了,我看見她的記憶,你騙她,讓她以為她是生了病才會聾的。

  既然你看見了,該曉得這是她爹娘的願望。你應該比誰都還清楚,身為非人,須得承受的苦。

  我不是非人。

  嗯,你不是。

  男人的聲,輕輕,在腦海裡響起。

  就算是,我也不在乎。

  她能看見他溫柔的眼,感覺到他溫暖的大手,撫上了她的臉。

  我不在乎。

  他沙啞的聲,在心中迴盪,薄唇上掛著教人心煩的笑。

  對了,謝謝你教鼕鼕納衣。

  男人笑著,唇角輕揚。

  我只是無聊,總有一天,等我膩了,我會殺了她。

  她惱恨的冷聲說。

  你不會,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他只又揚起了嘴角,瞧著她笑。

  你不知道!

  她氣急敗壞的瞪著那可惡的男人。

  你不會的,我知道。

  他凝望著她,溫柔再笑。

  我知道。

  那人的聲,那人的笑,那人的眼,都在腦海,印在心上。

  他相信她,蠢得信了她,那麼蠢、那麼笨,同那傻鼕鼕一般。

  心,縮得好緊好緊。

  她不想和那傻子在一起,不想再同他一起待在這裡,她需要離開這裡,離開去尋找——

  尋找那人的轉世。

  是的,她要找到那個人,那個該死的人,那個忘恩負義,害她背負魔人血咒,承受永生不死的混蛋——

  她不知道自己方才怎麼會忘了,千百年來她活著就只為了這件事,她要他受她受過的苦,要他生生世世都如此,永生永世都這般!

  深深的,阿澪顫顫吸了口氣,握緊了雙拳,舉步走出了碼頭,赤腳踩在了水面上。

  她沒有沉下去,輕觸水面的裸足,只造成一圈漣漪。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在洞庭湖上,踩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衛風吹拂著她黑色的衣裙,那長長的裙擺隨風飛揚著,如她長長的黑髮一般。

  風,悄悄的吹著。

  雪,靜靜的下著。

  下著。

  當鼕鼕回神時,才發現自己的發與容顏,已恢復如初。

  就連她手上的白鱗也已消失,她鬆了口氣,慢半拍的方想起剛剛幫了她而劃傷兩手的阿澪,她慌忙回身,卻不見阿澪人影。

  「阿澪呢?」她有些驚慌的爬站起來,抓著易遠道:「她為了幫我劃傷了兩手,流了滿地的血——」

  方纔他剛到時,還以為那巫女是在害鼕鼕,聽她這麼一說,易遠一愣,「不是她解了你的封印嗎?」

  「是她沒錯。」鼕鼕心急的告訴他:「可她後悔了,真的,她畫血陣幫我拖延時間,還承認她騙了我,叫我不要從那陣法裡出來,不然就再見不著你了。」

  易遠低頭一看,果真見滿地都是血。

  鼕鼕轉過身,跑了出去,喊道:「阿澪、阿澪——」

  易遠跟在她身後,才一眼就看出來,圍繞週遭的白霧已經消散,他抓住她的手,在鼕鼕回首時告訴她:「迷魂陣被破了,她走出去了。」

  鼕鼕一愣,忙追到了碼頭上。

  但那兒早已無人,易遠看著湖面,只看見遠方對岸那兒的水面上,有一長髮黑衣姑娘。

  「鼕鼕,在那裡。」他輕觸她的手臂,抬手指指著那地方。

  鼕鼕朝那兒看去,一瞧便知是她,忙開口大喊。

  「阿澪——」

  看著她的背影,鼕鼕呼喊著她的名,黑衣姑娘的身形為之一頓,卻沒有回頭的上了岸,消失在樹林裡。

  鼕鼕心抽緊,一時間,有些哽咽,然後她感覺到,身旁的男人,伸手將她緊擁在懷中。

  她環抱著他的腰,將小臉埋在他胸膛,卻察覺到他抽了一口氣,忙退開一看,才發現他腰上有一道染血的刀傷,嚇得她花容失色。

  「你受傷了?怎受傷的?怎沒同我說?」

  鼕鼕慌張的拆下自己的腰帶,幫他傷口先包紮止血,一邊擔心的仰頭追問。

  「來時不小心傷的,沒什麼。」他隨口說著。

  「怎會沒什麼?這口子都長過我手掌了。」鼕鼕慌急的拉著他到一旁大樹下坐好。「你快坐下,別亂動,我去找船——」

  易遠見了,忙伸手將要轉身離開的鼕鼕拉了回來,抱在腿上。

  「不用了,瞧這樣子,船在被風雨吹得不知跑哪去了,你放心,你會兒白露會讓人來找我們的。」

  「可是你的傷——」她擔憂的仰望著他。

  「不礙事。」他環抱著懷中的軟玉溫香,微笑回道。

  「下著雪呢,你還袒露著胸膛,怎麼可能會不礙事,一會兒教你冷都冷死了。」鼕鼕臉微紅,怕他著了涼,忙起身將自個兒厚重的外衣脫下,讓他披著。

  他深情的看著她,等她為他披好了衣,再次朝她伸出手。

  鼕鼕瞧著,知他要坐回他懷中,雖覺著,可知兩人偎著才暖和,便乖乖的將手叫了出去,縮回他懷裡,小心翼翼的喬了一個不會壓到他傷口的姿勢坐著。

  她那深怕弄疼他的可愛模樣,教她心暖。

  雪花悄悄的飄落,易遠收攏長臂,環抱著那羞紅了臉的小女人,一顆心,至此方落定。
作者: £馡馡£    時間: 2013-2-26 07:54 AM

第十四章

  城裡的大火,因突如其來的風雨,總算熄了。

  人們盡皆鬆了口氣,可這場大火早已燒燬了大半座城。

  應天堂的人全體到了縣城裡幫忙救災,易遠與鼕鼕再處理好易遠的傷勢之後也一起加入了醫護的行列。

  遭大火燒燙傷的人,多不勝數,可不幸中的大幸是這火雖然擴散得快,但事發在白天,加上鼕鼕到現場後,很快指示易家的丫鬟們去通知鄰戶,大量降低了原可能因這場大火而喪生的人。

  可是,財物上的損失卻是難以估計的高。

  有半數的人,身家財產都遭燒燬。

  城中首富的易家,除了大宅被燒,紙坊和印坊更是付之一炬。

  躲到了城外的易夫人得知消息,據說當場昏了過去,易家主子們更是一個個面如死灰。

  但破船也有三斤釘,雖易家在縣城裡的家產物業被燒光了大半,但仍有別宅房舍可住,在岳州城更還有一書樓,是以勉強還是能過得下去。

  只不過,當縣丞得知起火點是在易家大宅,將易家人召入官府公堂審問時,易宗堂又試圖將縱火之事栽贓到被驅逐出門的雷鼕鼕頭上。

  所幸蘇小魅人在公堂上,一聽他說法就知有問題,三兩下質詢就把他的話給套了出來,將他逮了下了大牢。

  這事,瞬間傳了滿城風雨。

  人人皆知,那曾為天之驕子的易家少爺,為了那耳朵聽不見的豆腐腦袋,被親娘給逐出了家門。那一時,大夥兒還以為易少會同那雷鼕鼕遠走高飛,離開這是非之地,省得教人笑話說嘴。

  誰知道,第二天,卻見雷家豆腐店,重新掛上了店招,再次開始營業。

  城裡的人們奔相走告,一時間,人人都擠到了那店舖的門口,買豆腐、吃早點,就為看看那易家的少爺是否真是為了那耳朵聽不見的雷鼕鼕捨棄了家業。

  於是乎,就見雷家豆腐店前萬頭攢動、門庭若市,大夥兒擠上前,只瞧雷鼕鼕果真再次穿上了粗布衣料,頭戴素巾,一碗一碗的舀著豆漿,分送給前來吃早點的人們,一旁冒著白煙的蒸籠,更是散發出肉包子的香味。

  雷鼕鼕是瞧見了,卻不見易家少爺,大夥兒那是傻了眼,面面相覷的低聲交談著。

  「喂,不是說易少跑來賣豆腐了嗎?怎不見人?」

  「莫非他反悔了?」

  「難說,易家再窮,那也比咱們有錢,再說易家還有棟書樓在岳州城呢。」

  「那是。何況他堂堂一個大少爺,拉得下臉來賣豆腐嗎?」

  「可我那在易家做丫鬟的小妹說,沒見易少到易家別宅去住啊。」

  「我瞧他八成是拋下這雷鼕鼕,自個兒跑了。」

  擠在店門前的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論者,誰知就在這時,卻見一男子也穿著粗布衣裳,端著一大鍋熱騰騰的豆漿出來。

  「豆漿來了,請讓讓。」

  幾個人聞言紛紛轉身,回頭一見他臉,頓時教喝在嘴中的豆漿都給噴了出來,幸好他像是早有準備,一個側身閃過那被嚇得噴出嘴的豆漿,瞧那還在嗆咳的傢伙,他笑容可掬的問候著。

  「王老闆,早啊,您還好吧。」

  「咳咳……還好……還好……」

  「久不見了,來吃早餐嗎?」

  「是……是……」王老闆捧著自己手裡的豆漿,一手以袖擦拭著額上的冷汗說:「我家那口子,最愛雷姑娘,呃,不,是少夫人,呃,不,是……您夫人的豆腐,聽說雷家豆腐店開了,特囑咐我來買些回去。」

  「那您慢用,一會兒要些啥,易遠親自幫你裝去。」他笑笑的說著,一臉的客氣。

  「呃,當然,那當然,呃,不是,我是說,那先謝謝易少了。」

  「王老闆客氣了,易遠如今已不是少爺,你便喚我易遠就成。」他微笑說著:「以後還請王老闆您多照顧了。」

  「您好說、好說。」這易少越客氣,王老闆心中越是七上八下的,忙往旁讓了開。「您忙、您忙。」

  易遠聞言,抬起頭,只見前方一干人等,瞬間退的退、閃的閃,忙讓出位置讓他過。

  他好笑的看著他們,沒多說什麼,只端著那鍋豆漿到鼕鼕旁,幫她把已經要空的豆漿鍋給換了過來。

  他一出現,頓教在場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全都噤若寒蟬。

  可這易少卻似一點也不在乎旁人的視線,他換上了新煮好的豆漿,還真開始招呼起鋪子外頭的客人,幫著賣豆腐、豆漿、包子,甚至幫著雷鼕鼕把煎好的蛋餅給親送上桌。

  吃完早點、買完豆腐的人,立馬走人回家,趕緊同大夥兒說這最新的消息。

  不到半時辰,雷家豆腐店門前的人更是擠得水洩不通。

  於是雖然這城裡剛遭祝融肆虐半月多,但才僅僅一個上午,鼕鼕與易遠還是將店裡的所有豆腐魚早點全數賣得精光,還真是驚訝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等到兩人中午取下店招,關起們來算賬,鼕鼕看著易遠將幾個錢袋裡的錢全倒在桌上,瞬間在桌上堆出了一座錢山時,還真是驚訝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前些天,他同她提起這主意時,她還覺好笑,想這事應該不成,不過反正是要開門做生意,她還是依了他,一塊兒去應天堂取了她出嫁前留在那兒的車,又借了馬,趕車到岳州買了上好的黃豆與麵粉,回來後連夜忙活了一天一夜,她本想著,就算賣不掉,那是送去給城裡那些受災戶吃也是不錯的,卻未料,事情還真讓他給說說中了。

  有錢的人,全都因為好奇,跑來看他賣豆腐,當店小二。

  雖然說她知店裡的豆腐全數銷售一空,可真的看見錢山堆在眼前,她還真的是無言以對。

  易遠快速的算著帳,將每一百文錢串成一串,鼕鼕也跟著幫忙,兩人忙了半天,才把銅錢串完。

  「這兒總共有多少?」

  「三十二串又五十二文錢。」

  鼕鼕傻眼,瞧著他:「你說多少?」

  「三千兩百五十二文錢。」他微笑邊比著手勢強調,再次告訴她。

  「怎麼……怎麼會這麼多?」她剛光顧著串,還真沒數,這下真是嚇傻了,這可比她以前賣豆腐賣半年的錢還多呢。

  「我把你剩下來的豆渣子也給賣了,豆渣子作肥是好東西,我告訴王老闆,白露已經同我訂了要作肥,王老闆立時要我也讓他一些,我就讓了他一車,他還拜託咱們,之後每日都得為他留一些呢。」

  白露長年與附近農家打約種藥,這兒的人都知應天堂的白露對種植作物很有一手,王老闆當然也曉得。

  鼕鼕杏眼圓睜,驚訝的問:「白露真這麼說過?」

  「我取車時同她問過,她說好。」

  「那你還把豆渣子給了王老闆?」

  「你忘了,咱們豆渣子多著呢。」他笑著解釋:「一車給白露,一車給王老闆,剛好也不用煩惱該怎麼靠咱們倆處理那些豆渣子了。你放心,我知道你本想把豆渣子做餅送到城東救濟所去,可豆渣子若天天吃,也是會吃怕的,我剛同殺豬的小張買了幾斤的肉,一會兒咱們去取,再到城東去熬些菜肉粥給大夥兒吃。」

  鼕鼕驚訝的瞧著眼前的男人,不知他竟想到那麼多。

  那一日,從島上回來之後,白露幫他療了傷,兩人就睡在應天堂。第二天易遠便說要回城裡幫忙,鼕鼕擔心著他的腰上,可見他如此堅持,她也放不下城裡的狀況,就一塊兒同他回城了。

  易家,那當然是進不去了,兩人也沒想著要回去。

  城東的災情是最嚴重的地區,應天堂在那兒搭了一個臨時的救濟所,收容家遭焚燬,無處可去的人們,鼕鼕幫著煮飯做菜,易遠則幫著蘇小魅處理災情,這十來天,兩人都親眼見到那兒的慘狀,雖然刺史大人撥了救災款項,可官銀撥放須層層作業,緩不濟急,應天堂雖出了部分的錢,卻還是不夠,易遠才想到了這個法子來攢錢。

  雖然有點取巧,沒想到效果這麼好。

  一直以來,她知他心好,卻真沒想到,他願意這般為人丟臉。

  「阿遠,你這樣同我一塊兒拋頭露面,真不覺得委屈嗎?」瞅著眼前的這男人,她忍不住問。

  「有什麼好委屈的。」他看著她,微笑:「我是商啊,本也要在外頭拋頭露面,只是從拋頭露面賣書、賣紙,改成拋頭露面賣豆腐罷了。我問你,你自食其力的賣豆腐為生,會覺得委屈嗎?」

  「當然不。」她搖著頭說。

  「那不就得了?」他噙著笑,道:「你都不委屈了,我又怎會委屈?來吧,咱們把錢送去救濟所。」

  說著,他將錢串分成幾份,分別擱到陶瓷裡。

  鼕鼕笑著幫他一起搬錢,兩人再一起駕車送去給在城東處理事情的蘇小魅,中途順道還去拿了肉,到得了城東煮了菜肉粥分送給大夥兒。

  那兒的人有許多都是易家工坊的人,卻因火災全失了工,易家因為自顧不暇,連這月的工錢都沒給,大夥兒見著了他,都知他做了什麼,可他們還憂著怕會得罪了易家,一個爺沒敢靠近。

  但是,當易遠連著數日都幫著鼕鼕賣豆腐,攢了錢還全都送來這兒,到了第七天,終於一位漢子領著一群男人迎了過來。

  鼕鼕本有些擔心他們是要來找他麻煩的,她知易家沒給工錢,更對這些工坊裡的工匠一個子兒也沒付,忙匆匆趕到他身邊,誰知就見那領頭的男人,在剛下了車的易遠跟前站定。

  「易少,你為了咱們賣臉,就為賞咱們一口飯吃,咱幾個什麼沒有,就一條不值錢的命。」那在紙坊待了十幾年的漢子,喉頭微哽,沙啞的道:「你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說,千萬別客氣。」

  鼕鼕見著,頓鬆了口氣。

  易遠更是揚起嘴角,不客氣的就道:「說實話,我還真的有需要你們幫忙的地方——」

  「易少你儘管說,我們一定幫!」

  「是啊,咱們一定會幫你的!」

  「沒錯沒錯!易少,你說吧,你一句話,咱們立馬給你辦到!」

  易遠笑看著他們,只指著車上的貨道:「幫我把車上的菜肉和好酒都搬下來,然後好好的吃喝一頓,這就是幫著我了。」

  「沒問題!包在咱的身上!」帶頭的漢子一拍胸脯,豪氣的答應下來,才猛地領悟他說了什麼:「啥?易少你說了啥?教咱們吃東西?」

  他好笑的瞧著幾位兄弟,拍了拍他們肩膀道:「是啊,全都給我吃飽了喝足了,可別給我剩下一粒米、一滴酒啊!」

  聞言,幾名雄赳赳氣昂昂的大漢,頓時熱淚盈眶,好半晌 才有人大聲應和著。

  「好,絕不給易少剩下一粒米!」

  話落,大夥兒紛紛大聲應和著,這才在易遠的催促下,上前幫忙把食物給搬下了車。

  那一天,人們全聚在他身旁,大夥兒生了營火取暖,吃著喝著,說著笑著。

  鼕鼕瞧著他臉上的笑,心也暖。

  雖然他已經不再是少爺了,人們卻仍尊他、敬他,也因此而待她。

  來到他倆身邊的人,總還是會稱呼他為易少,稱她為少夫人。

  雖然救濟所指示簡陋的竹竿與篷布搭起來暫時遮風擋雨的地方,但卻充滿了人情的溫暖。

  易遠在那之後,幫著蘇小魅重新規畫了城裡欲重蓋的街道與房舍,並帶著男人們一起搭蓋房屋。

  冬日嚴寒,工作起來特別辛苦,可當人們瞧見他親自動手,也紛紛前來幫忙。

  沒幾日,散落城東各處的人,無論是否曾是紙坊印坊的人,也都陸續聚集了起來。

  男人一起蓋房,女人就負責煮飯、納衣。

  人人待她都極好,如同自家人一般。

  然後,刺史大人派來幫忙賑災蓋房的兵馬與官銀終於到了,在蘇爺的指揮下,迅速的重建了遭火焚燬的城東,讓城裡失依的百姓們不再擔心這個冬還得住在那簡陋的救濟所。

  所有的事情就此塵埃落定,鼕鼕與易遠仍回到雷家豆腐店做生意,不過也因為看少爺賣豆腐的戲碼已經不新鮮了,登門的人倒不再同先前那般的多。

  兩夫妻終於能稍稍喘口氣,過幾天清閒日子。

  是夜,鼕鼕睡到一半,突然轉醒。

  她睜開眼,才發現身旁的男人已醒,她家屋小,除了廚房那兒有桌案,房裡就床尾有一小几,他不知何時坐了起來,點著了燈,盤腿坐在那兒,不知在翻看書寫什麼東西。

  她好奇爬坐起來,坐到了他身旁。

  「阿遠,你做什麼?怎起來了?」

  「沒什麼,只是忽然想到些事,怕忘了,先記下來。」發現她行了,他歉然的轉過頭看著她說著。「我吵了你嗎?」

  「沒,就有些冷。」她揚起嘴角,窩在他身邊。「兩個人一起,暖和些。」

  這話,他說過,沒聊她記得。

  他輕笑,伸手攬著她的腰,讓她縮在他懷裡。

  鼕鼕沒反抗,順勢靠得更近,低頭瞧著他擱在小几上的書冊,那書的字,密密麻麻的,不是雕版印刷,卻是手寫的,但上頭塗改甚多,她很快看出那不是抄寫的書籍,她認得那些蠅頭小楷,那是他的字,這是他寫的書,而且寫的是造紙的事情。

  她微愣,揮手抬頭瞧他。

  「這你寫的?」

  「嗯。」他點頭,握著她暖熱的小手道:「這幾年陸續寫的。」

  她睜大了眼,問:「我可以瞧瞧嗎?」

  「當然。」他笑著說:「你是我妻,想怎麼瞧就怎麼瞧。」

  鼕鼕回頭再瞧,書冊上的字,清楚寫著造紙的所有工法,從如何取皮,怎樣砍竹,但凡斷料、漚煮、舂搗、抄提、焙乾,他全寫得萬分詳細。每一個步驟,上頭都記載著許多,他曾經試過又改良至更完善的方法,就連造紙用的植樹何時取皮,取幾年的樹皮造紙成效最好,他都曾一一試過,找出了最適合的季節與年份。他甚至不只全用楮樹,也嘗試過各種草料、竹料、皮料混合一起造紙,當然也常有失敗的時候,可他總也將其記載下來,從他用的成分到比例,漚煮、舂搗的天數與時間和方法,全都詳細載明。

  有時,他還會繪上簡易的圖,配合文字說明。

  她一頁一頁的瞧,一頁一頁的翻,很快就領悟到,這本書冊,是他的心血結晶,他熱愛造紙這份工藝,他不只照著前人的做法,自己也試著嘗試各種新的方式,而不是只會墨守成規。

  鼕鼕這才知,過去這些年,易家紙坊生意會如此蒸蒸日上,可真是有原因的。

  這麼多年來,他試過了許多方法,就只為造出更好的紙張。

  鼕鼕驚訝萬分的回頭,瞧著他問:「你記這些,記了多久時間?」

  「幾年了吧,我也不記得了。」他噙著笑,道:「就想到了,便記下,改日再試試新的方法成不成。」

  鼕鼕再轉回頭,看著上頭他最新書寫的那一頁,上面寫的,是他最新想到的一個造紙的方法,但那用的不是以往人們用的桑楮或青竹、草麻做紙,竟是用另一樹種。

  「你想改用青檀造紙?那能成嗎?」

  「這些年,我試過許多樹種,直到試到這青檀樹,才發現這叔比楮樹更加適合造紙,特別是筆墨書寫繪圖所用之紙,楮樹皮造出來的紙,韌性雖高,不易破,但吸墨性不好,可青檀樹皮就不一樣了,它吸墨度好上許多,去年我試著造了一些,成效極好,也不易遭蟲蛀,可這青檀樹老皮極硬,舂搗不易,我試著用了新檀的皮,可那又太嫩,不適造紙。」

  「你認為是兩年的最好?」她看到他寫的記錄了。「得修剪枝葉,取第二年的新生枝條。」

  「嗯。」他一扯嘴角,道:「可兩年的青檀樹枝條依然太硬,無論泡塘、漚煮、舂搗的時間都需時甚久,真要量產,太耗時費工,雖然那紙好,但成本太高,直到這些天,我同你一塊兒磨豆漿、做豆腐,才想到這造紙和做豆腐其實很像。」

  她聞言一愣,吃驚的問:「有嗎?」

  「有。」他笑著說:「造紙與做豆腐,都得先將原料泡軟了,再弄成泥,事實上,你做豆皮的方式,就同我造紙時,抄提珠簾那兒幾乎一樣,你不覺得,豆皮其實便也是一種豆紙嗎?」

  鼕鼕訝然失笑,點頭同意。「真的呢。」

  「所以你瞧,你一個姑娘家,為何能將那麼硬的豆子弄成泥呢?」

  「我得先泡水,然後將泡脹的豆子以石墨磨成泥——啊。」說到這,鼕鼕忽然領悟過來。「是石墨,你想利用石墨磨料嗎?」

  「沒錯。」他瞧著她,輕聲稱讚:「你果然聰明呢。」

  「可皮料枝條能入得了石墨嗎?」雖然被讚了讓鼕鼕小臉微紅,她還是忍不住提醒他,畢竟那些樹枝可不是小黃豆呢。

  「那是不成,但我不想用石墨磨它,而是利用相同的原理,要工匠打出石輪,將其立起,你瞧,就像這樣。」易遠說著,繼續拿起筆,畫著剛剛畫到一般的圖解。

  鼕鼕只見他畫出了兩個又厚又寬的石輪重劍接一橫桿,橫桿穿過兩石輪,石輪在一大鍋中,而鍋外則有兩驢子拖著那橫桿繞著那大鍋走。

  他畫完,擱下筆。

  她回首,只見他將那書冊拿起來,放在胸前給她瞧,邊道:「你瞧,只要將蒸煮過的皮料擱到這鍋裡,教兩頭驢子拉著這桿子在外頭走,這兩石輪就能一再碾壓過皮料,將其碾壓成漿泥了。」

  鼕鼕瞪大了眼,對他的想法,歎為觀止。

  「到時,一旁只要有個人顧著,適時的去翻一下鍋中的皮料,再讓石輪繼續碾壓,如此既能省時,也不用耗上太多人力。」

  見她聽得如此專心,還一臉崇拜,易遠越說越起勁,繼續道:「青檀與楮樹還有一差,便是其在漚煮之時,自然粘液比楮樹較多,無法輕易舂搗。以往咱們造紙,都是在春夏之時砍下枝條皮料於城外泡塘,百日後方能切料挑料進紙坊造紙,可那耗時日久,我這些年發現,雖然冬日霜降不易上山,可冬季山裡的水最清,不會下雨教泥水入溪,也不落果於溪中能造出上好的紙。若水夠寒凍,將皮料浸於其中,再撈起直接在旁蒸煮,脫其皮,在漂以寒冬溪水,這般冷熱交錯,和上石灰,便只須浸泡二十餘日,其皮質便會溶解,若再漂再舂,就能去渣存液,然後取楊枝籐枝沖——」

  鼕鼕瞧著他熱切的表情,看著他雙眼在同她解說時,炯炯有神的模樣,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瞧著她的笑,他方發現自己過了頭,猛地住了口,尷尬的道:「抱歉,我太過了,你對這沒興趣吧?我知這非小說,沒那麼有趣。」

  鼕鼕抬手撫著他臉龐,笑著搖了搖頭,「不,很有趣呢,你說起來時,眼裡好像都冒星星了。」

  這說法,教他黑臉更紅,連耳都紅。

  鼕鼕瞧著,再忍不住,傾身吻了他的唇,笑著道:「阿遠,你還真不是賣豆腐的料呢。」

  聞言,他愣了一下,往後退開,擰眉瞧著她抗議:「你啥意思?我現在可不是少爺了。」

  「你姓易,你祖宗世代都造紙,你生來便是要造紙的。」鼕鼕溫柔一笑,小手擱在他心口上,說:「你別買豆腐了,還是去造這紙吧。」

  「不要。」他眼也不眨,拋了書,翻身就將她給壓回床上,瞧著她道:「我好不容易才能同你一起做豆腐,你可別想就這樣把我趕出去,我還想通你造些孩子來玩呢。」

  鼕鼕面紅耳赤的羞瞧著他:「你胡說什麼,我只是說你有這造紙的本事,擱著不用太可惜了。」

  他聞言,只挑眉,道:「你知道嗎?若不是你爹當年激我,我也不會懂得要學怎麼賺錢,也不知該要自食其力,更不會曉得要精進自己造紙的技術,可你相信我,他現在要是知道,八成也會覺得比起造紙,咱們倆先給他生個孫兒比較重要。」

  話到一半,他已經將她腰上的衣帶扯掉,大手探進她衣裡。

  「等等——」

  鼕鼕又羞又怯,忙擋著他,可他已經一腳擠進她雙腿間,低頭吻著她,以唇堵住她的小嘴,教她一瞬間忘了該說什麼,他的大手一路撫過她雪白酥胸,逗弄著她的敏感,讓她不自覺嚶嚀。

  好不容易等他稍離,她氣喘吁吁的回過神,只見他一把脫去了他的衣,露出了強壯結實的胸膛,而且又再次壓了下來,她忙伸手抵著他的胸,羞窘的急著再道:「阿遠,我話還沒——」

  話未落,鼕鼕輕抽口氣,語音為之一頓,忙紅著臉咬住了唇,只因察覺他將手指探入了雙腿間。

  「你沒說完什麼?」他喘著氣俯看著她,低笑著問。

  鼕鼕張嘴欲言,他故意挪動大手,教她杏眼圓睜,只發出一聲嬌喘。

  「阿遠……」

  「什麼?」他將頭俯得更低,讓熱燙的胸膛抵著她柔軟的酥胸,再問。

  「我……啊……」

  鼕鼕伸手抓住他亂來的手腕,他讓她拉開了手,卻低頭又吻住她的胸,然後是她的小腹,跟著將她整個衣裳都敞開,竟往下舔吻她的雙腿之間。

  這真是讓人她心慌意亂,又羞又窘,忙鬆了他的手,改抓他的頭,出聲阻止:「阿遠……等等……那兒不行……你別……別……嗯……啊……」

  他壓根不停她的,執意以唇舌那樣對她,鼕鼕雖慌急窘困,卻清楚感覺到他對她做的事,她從來不知道床第之間可以這樣,她嬌軀瑟縮,被他強掛在肩頭上的雪白雙腿顫抖不已,完全無法思考,只能揪著他的黑髮,一再呻吟喘息,然後下一瞬間,戰慄著輕喊出聲。

  然後,他回到了她眼前,撫著她的臉,看著她的眼,再問:「鼕鼕,你什麼沒說完?」

  她雙眼迷離的看著他,只能輕喘,迷糊的微張著唇:「啥?」

  「你說你還沒說完。」他看著她,撫著她濕潤的唇問:「你還想說什麼?」

  「我……我忘了……」鼕鼕意亂情迷的老實坦承。

  他揚起嘴角,低低的笑,握住了她的雙手,和她十指交扣,道:「忘了,那就表示它不重要。」

  說著,他把自己挺近了她濕熱緊窒的身體裡,教鼕鼕又抽口氣。

  他低頭親吻她,讓她嘗到了自己的味道,剎那間只覺更羞,身子卻更加熱燙無端收緊,他呻吟出聲,粗喘著,一再在她身上來回,一回又一回的帶著她起伏。

  鼕鼕渾身泛紅、嬌喘連連,她擰著眉、咬著唇,可他的身子那般火熱,他的味道那樣誘人,他的皮膚摩擦著她的,帶來無比撩人的感受,他每一次挺近都那麼深、那般重,像是要進到了她的心坎裡。

  而他那雙眼,始終不曾離開她的眼,教她更羞,每當她忍不住想閉眼,他總會進得更深,教她嬌喘睜眼。

  她知道他喜歡看,看她難以承受,瞧她羞怯難當的迎著他。

  這一切,都教她無法抗拒,剛開始還能忍著,只輕輕嚶嚀著,到了後來,她壓根再忍不住了,只能因他一再的進擊,嚶嚀喊著他的名,不由自主的收緊雙腿,迎著他、抵著他,將他緊裹包圍。

  就在她再次承受不住的那瞬間,他也深深埋入了她的身體裡,抖顫著把自己全交付出去,然後他癱倒在她身上,壓著她。

  鼕鼕喘著氣,心跳仍飛快。

  他好重,可她奇怪的很喜歡他這樣壓著她,那讓她可以清楚感覺到他的心跳,感覺到他滾燙汗濕的皮膚,嗅聞到他身上熟悉迷人的味道。

  情不自禁的,她伸出雙手擁抱他,環抱著他的頸項,收緊雙腿將他納得更緊。

  他因此呻吟出聲。

  他胸膛傳來的震動,讓鼕鼕慢半拍的發現自己做了什麼,忙羞得鬆開手腳,他卻捧握著她的臀,不讓她退開,還將她更壓向他,她能感覺到那細微的顫抖,是他的,也是她的。

  這一瞬,兩人像是真連在一起的。

  她好羞,卻也覺得這感覺莫名的好,她喜歡他如她一般眷戀,和她一般愛。

  鼕鼕模模糊糊的想著,雙手雙腳不再試圖抽回,只繼續環抱著他,然後在他抱著她翻身之後,安心的再次沉入夢鄉。

  一早醒來,鼕鼕就見自個兒還趴在他身上。

  她有些羞,卻也好愛這樣感覺他。

  有那麼一會兒,她真想繼續這樣同他一直睡下去,可她想起昨夜他故意教她忘了的事,便輕手輕腳的下了床,套上外衣,到床尾撿拾起那本被他扔到一旁的書冊。

  這,可是他的心血呢。

  她拿到廚房點起了燈,先燒起了水洗了個澡,方船上衣服,到桌邊又翻看著那冊書,當她再次看著他多年寫下的記錄,心裡知道,他其實真是熱愛造紙這一門工藝的。

  雖然說,他為了她,被易家趕出了家門,可沒人規定他就不能從事同一行啊。

  她其實真不介意他繼續做造紙的,依他這書裡所寫,他也不需要什麼工夫,就能做出這上好的紙張呢。

  鼕鼕合起書,想了想,回到房裡,確定他還在睡,便替他拉好了被。

  這些天,他是又幫著替人蓋屋,又忙著同她一起做生意,大半個月都沒什麼合眼,一天睡不到兩時辰,她知他是真累了。

  她還知道回來休息時要睡一會兒,他卻常常到大半夜都還替蘇爺處理文書、規畫新的坊裡,他甚至還幫著大夥兒寫書信給遠在他鄉的親人抱平安呢。

  輕輕地,她撫著他的臉,對他的情誼,充塞於心。

  這樣的男人,她哪能私自藏著啊。

  你當鼕鼕就好,當我的鼕鼕就好……

  我不在乎你聽不到聲音,不在乎你是何模樣……

  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都是我易遠的妻,生如此,死亦然。

  出島之後,她不敢同他多聊那天的事,他也不曾多提。

  可他說過的話,她卻始終銘刻於心。

  好難想像,他對她竟這般用情至深,可就因為如此,她更想他是開心的,想他能做著喜歡的事,想他能繼續鑽研他想要鑽研的工。

  前些日子,她還不知他憂著什麼,可如今她早已知曉。

  這男人,連她說說,他都不肯讓呢。

  以前哪知他心機這麼深,可經歷這番風雨,她方知他雖然看來總是自信滿滿,可對她,卻總也情怯。

  不捨,無端上了心頭。

  瞧著他在睡夢中,仍偎了她的小手。

  鼕鼕不自覺揚起嘴角,只覺甜暖,情不自禁的,她俯身低頭,偷偷的,偷了他一個吻。

  他喟歎了口氣,眉宇舒展開來,吐出了兩個字。

  她心頭一跳,滿臉通紅的忙直起身,雖然沒瞧見,可她知他說了什麼,他總在歡愛時貼著她的唇,這般低語著說。

  鼕鼕。

  那是她的名,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字語,以前沒聽過他聲時,她總是自個兒在腦海裡拼湊他的聲音,可自從聽過他的聲音之後,他每回叫她的名時,他的聲卻恍似在耳畔。

  不知怎,總教她耳熱,感覺更羞了。

  總不成就連在夢中,他也知是她吧?

  害羞的撫著臉,鼕鼕小心翼翼的下了床,再一次的確定他蓋好了被,還睡得很熟,一時三刻不會醒,方抱著那冊書轉身出了房,套上厚重的外衣,臨出門前,又怕他真醒了會擔心,忙轉了回來,在桌上留下一張字條,方悄悄從後門出去,到後院替那借來的馬兒套上了韁繩。

  小雪,又輕輕的飄落,可她仍是上了車,往城東駛去。

  她忙了一個多時辰,才匆匆趕了回來,幸好他還沒醒,鼕鼕脫下外衣與鞋襪,鑽回被窩裡,偎向他熱乎的身體。

  他半夢半醒的醒了過來,試圖坐起身:「天亮了?我去打水……」

  「不用了。」鼕鼕心微暖,輕笑著伸手將他壓回床上,窩在他身邊,道:「咱們今兒個休息,不開店了。」

  「是嗎?」易遠睜開惺忪的睡眼,瞅著她:「你確定?」

  「嗯,我好累。」她撫著他的臉,悄聲道:「你陪我再睡會兒,好不好?」

  「當然好。」他伸出手,將她摟進懷裡,合上了眼,說:「你累了就再睡會兒,一天不幹活也不會怎地。」

  鼕鼕咬著唇,阻止自己笑出聲來,要不真怕擾著他睡,她真想同他說,這話他該留著給他自個兒吧。

  誰人像她一般勤奮呢。

  果然,才一眨眼呢,他已經又再次輕輕打起呼來。

  鼕鼕撫著他的心口,瞧著他沉睡的面容,好難相信自己真嫁給了他,竟嫁給了他,而且這個男人,還這般深愛著她。

  「阿遠,我愛你。」

  情不自禁的,她張嘴悄聲說。

  話方落,雖在睡夢中,他嘴角仍揚起,教她心也飛揚起來。

  笑聲,輕輕,如銀鈴,散落在寒凍的空氣裡,也飄進他心底。

  又幾日。

  一日午後,兩人收了店招,關起了門,用完了午飯,卻聽見有人來敲門。

  易遠洗完了碗,正要到後院去倒廢水,鼕鼕便先去開門,誰知一開門,就看見門外站著那被調升去刺史大人那兒當差的秋捕頭。

  「秋捕頭,好久不見,你不是在岳州城嗎?」

  「是,可刺史大人派我來幫忙蘇爺調度。」

  「你今兒個怎有空過來?」

  「雷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一聽到前頭那兒的對話,發現來人是那姓秋的,易遠立時放下手中廢水,快步走回前門,誰知卻見鼕鼕快步跟著那傢伙走了出去,走到了街上才停下,他差點想直接上前將她拉回來,卻又想知她同那人在說什麼,便在門內陰影處停下。

  可那姓秋的像是知道他會偷聽,雖張了嘴,竟沒發聲,教他只聽見鼕鼕滿心喜悅的回話。

  「真的嗎?太好了。」

  「那是,我會注意的,秋捕頭,謝謝你。」

  她看起來真的很開心,一張小臉像是在那瞬間亮了起來。

  然後那男人不知又說了什麼,竟教鼕鼕羞紅了臉,他微惱,再忍不住,跨出了門檻,大踏步走了過去。

  姓秋的瞧見了,張嘴便道:「我聽說你又開店了,嘴饞著呢,你還有豆腐可賣嗎?」

  「沒了。」易遠微惱,冷聲在鼕鼕身後道:「一早賣完了。」

  鼕鼕不知他在後說了什麼,只歉然的笑著說:「抱歉,豆腐賣完了,不過你明兒個若還想吃,我再為你留一些。」

  秋捕頭看著易遠的冷臉,笑得可開懷了,點頭同鼕鼕道:「那是最好。」

  鼕鼕不疑有他,只微笑說:「明兒個我就替你留下。」

  秋捕頭這才心甘情願的笑著說:「那我明兒個有空便過來取了。」

  「謝謝你跑這一趟。」鼕鼕再說。

  「不會。」他微笑搖頭,「我只是剛巧順路,我走了,你忙你的吧。」

  鼕鼕笑著同他揮手,直到他上了馬離開了,方回身,誰知一回身就差點撞到易遠身上。

  「你怎站這兒?嚇我一跳。」她撫著心口,驚魂未定的問:「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剛剛。」易遠垂眼瞧著她,問:「那傢伙同你說什麼?」

  「沒什麼。」鼕鼕輕笑,避重就輕的回答:「就想同我買豆腐,我答應明兒個幫他留著。」

  他唇一抿,知她故意閃避了他的問題,心口莫名鬱悶。

  他妹逼問她,就只扯著嘴角,握住她的手,道:「那就進屋裡吧,外頭冷著呢。」

  鼕鼕同他一塊兒進了屋,可卻見他一直悶著臉,一副老大不開心的模樣。

  她把明早要做豆腐的黃豆給泡了水,他則在後院清洗著過濾豆渣的粗布,冬日水寒凍,他卻仍埋頭洗完了步,又洗了鍋,還跟著把大灶、煎台都擦洗過,他又洗又刷的,幾乎把所有能洗、能刷的鍋碗瓢盆全都洗上了一遍,活像那些東西得罪了他似的。

  當他又試圖打了井水要擦門窗時,她終於上前握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

  「夠了,別再洗了,瞧你手都要給凍裂了。」鼕鼕抓握著他的手,將其捂在兩手之間,困惑的仰望著他,「別弄了,你到底是怎麼了?誰得罪你了,你要這樣悶著?」

  「沒人得罪我。」一絲尷尬閃過他的眼,他粗聲道:「我只是想趁年前,把家裡都打掃過一遍。」

  鼕鼕瞧著他,可不信他所說,她知這只是借口,他確實在惱著,他甚至把手縮了回去,提起水桶,道:「我去餵馬,你進屋去吧。」

  鼕鼕看著他的背影,納悶他早上本來明明還同她有說有笑的,怎突然就變了個樣,她仔細回想,方察覺他是從秋捕頭來之後,才變得陰陽怪氣的。

  之前,他來她這兒吃早點,也是在遇見秋捕頭之後,就變得很奇怪。

  那奇異的念頭,悄悄閃過,她有些不敢相信,可初次之外,卻也猜不出別的原因。

  待回神,她已快步追了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臂。

  「阿遠,等等——」

  他聞聲站定回首,她仰頭看著他,開口就問:「你在吃醋嗎?」

  眼前的男人渾身一緊,黑眸微暗,臉龐上有著可疑的微紅。

  不會吧。

  他這默認,教鼕鼕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脫口又道:「你真在吃秋捕頭的醋?」

  他連更臭了,粗聲否認。

  「沒有,他又不是賣醋的,我沒事吃他什麼醋。」

  鼕鼕眨著眼,一瞬間好想笑,卻又覺得心疼不捨,她伸手撫著他緊繃的臉,他抿成一線的唇,微笑看著他,道:「阿遠,做豆腐的水沒了,我得上山去取水,你同我一起去,好不好?」

  「好。」

  見她轉了話題易遠鬆了口氣,不疑有他,點頭答應,趁她收拾店舖時,備了馬車,把水缸與木通搬上了車,同她一塊兒出城上山。

  一路上,鼕鼕窩在他身旁,他臉仍有些臭,可出了城之後,她主動勾住了他手,易遠一怔,轉頭瞧她。

  鼕鼕只羞看著他,悄聲道:「有些冷呢。」

  見她小臉真的被風吹得紅通通的,他方緩下了臉,從後頭抽了條擋風的毯子,將她攬在懷中,把自己和她一塊兒包裹住。

  「好點了嗎?」

  她微笑點頭,偎在他身邊,把腦袋枕在他肩上。

  他沒有反抗,只將大手繞過她的腰,將她摟得更緊。

  他這行為,教她心暖,不禁從懷裡掏出小陶罐,趁他沒地方跑,挖出一些油膏,抓著他擱在她腰上的手,小心翼翼的替他被水凍得發僵的大手按摩。

  察覺到她的行為,易遠一愣,垂眼只見她腦袋仍擱在他肩上,雙眼仍閉著,但她兩隻小手,確實在毯子下,溫柔的按著他的手。

  那感覺那麼好,教他無法抽回手,只能任她揉按著。

  他能聞到酸痛藥膏的味道,感覺她按著他的每一根指頭,從指間,到指節,然後是他的手背與手心,沒有遺漏任何一處,她將他手上每一處僵硬的肌肉,都給揉按了開來。

  心,再一顫,熱又暖。

  原本的慌與悶,莫名的,竟莫名就這樣,消散。

  馬兒輕快的往前走,一路就這樣上了山。

  不自覺的,他將臉貼在她腦袋上,看著前方,深深的吸了口氣,將她的味道,吸進心肺裡。

  當她終於按完他整隻手時,才放了他手自己,把他在毯子外,另一隻抓握著韁繩的手也給拉了過來。

  他識相的換手握韁,讓她繼續照顧他另一隻不岑曾被照顧的手。

  她重複同樣的動作,那樣小心,如此溫柔,那般的眷戀,又依依不捨,那小小、小小卻無比貼心的照顧他,教他的心都化了開。

  當她全部都按完了,他方反握住了她靈巧的小手。

  她抬起頭,只見他垂眼瞧著她,黑眸深深的開口:「對不起。」

  「為什麼?」

  「我卻是……」他啞聲坦承。「在吃醋。」

  「你不需要吃他的醋。」她凝望著他,真摯的道:「我愛的是你,嫁的也是你。秋捕頭,只是個客人。」

  「你喜歡他。」他黑眸收縮著,沙啞的說。

  「他是個好人,我當然喜歡他。」鼕鼕將他的手,壓在了心口上,小臉微紅的說:「可他人再好,也不是你,不是你,我也不要的,你懂嗎?」

  「嗯。」他心頭一緊,將她小手握得更緊。

  鼕鼕朝他微微一笑,握著他的手,將頭枕回他肩上。

  易遠繼續駕著車,內心深處,知道自己願意就這樣和她過一輩子,他為她駕車,她為他按手,一起到老。

  車馬轆轆向前行,轉過了最後一個彎道,終於來到了她取水之處。

  可才剛轉過彎,他就瞧見前方山溪那兒,多出了間木屋。

  易遠微愣,卻感覺到鼕鼕握著他的手,抬起了頭。

  他停下馬車,低頭看她,只見她對著他笑,一點也不奇怪那兒多了間屋。

  「這屋哪來的?」上回他銅她來取水,可沒見到這屋,可這才幾天,這屋子竟憑空冒了出來。

  她仰頭望著他,微笑道:「這屋,是歐陽師傅他們,一起送你的禮。」

  易遠微愣,「歐陽師傅?」

  「還有工坊其他的工匠師傅與弟兄。」說著她起身,牽握著他下了車,「來啊,我們去瞧瞧。」

  他愣愣的跟著她下了車,被她牽著往前走看,忍不住捏捏她的手,等她回頭時,困惑的問:「他們沒事兒在這兒蓋屋做什麼?」

  「你進去瞧了就知道了。」她邊說變笑著把門推了開,然後推著他走了進去。

  易遠一進門,瞬間愣住。

  那屋不寬,但頗深,裡頭有新造好的塘池,還有大灶、蒸鍋、抄提槽,而在最深處,是和很大的水車,水車旁還有個裝著兩石輪的大鍋,鍋後有兩頭驢正在那兒吃草。

  所有的器具、鍋爐,都是照他之前所設想的做。

  那改良過的水車、那壓碾皮料的石輪,還有那懸掛在抄提池上,減少手持使力的竹簾,這兒甚至有著他重新設計過的焙紙磚台。

  一切的一切,都精準的照著他要求的尺寸,用他所想要的材料製成,沒有分毫的差池。

  「怎麼樣,你喜歡嗎?」鼕鼕再他身後,有些緊張的問。

  「你怎麼……你哪弄來這些?」他訝然的回頭看著她。

  當他轉過神來,當鼕鼕瞧著了他臉上的驚訝,和眼裡的欣喜,她心頭方落定。

  他喜歡它們,她知道,她看得出來。

  他交握著雙手,看著他微笑:「那日我瞧了你書,覺得你想的這些方法實在很好,不拿來用是可惜了,便拿去城東找歐陽師傅,問他這些若要做,能不能成。他看了大吃一驚,剛巧那時一些紙坊舊日的工匠也在他那兒喝茶,一聽便紛紛擠過來瞧,師傅工匠們七嘴八舌的對著你這書討論起來,我都還沒說能給多少工錢呢,他們已經開始分工要如何製造這些器具,有師傅當下就奔出去找了石匠和木工,幾位師傅全都比我還要熱切,對你的設計讚不絕口,你還沒提,他們已經急著問我,你何時要重開紙坊,我明說了咱們沒多少錢,不一定能將這坊做成,他們卻全都說,錢不是重點,這些砌磚台、大灶,造大鍋、水槽、蓋屋、架水車的活兒,他們都各有擅長,造這坊,不收錢。」

  他啞口無言,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鼕鼕上前,撫著他的心口,道:「你那般待人,人也看在眼裡。你為他們賣臉,他們都知道、都曉得。你帶人帶心,敬老者、尊師匠,真要忙起來,還同他們一塊兒做活。坊裡的人都說,你一個少爺什麼樣的活兒也肯做,旁的人哪能不跟著動手?好些老師傅也說,就連你爹你爺爺,都沒你這般憂心,把他們都當成了自己人。他們敬你,比敬父母官更多,比敬你爹你爺爺更重。」

  這話,教他心更熱,喉更緊。

  鼕鼕瞧著他,柔聲再說:「阿遠,我知你喜歡造紙,你對這活兒用了心,我是你妻,無論你是同我賣豆腐,或者再來造紙,我都不在乎,可我希望你活得開心——」

  「我只要同你一起,便開心了。」他告訴她。

  她羞怯一笑,道:「我知道,可你要想,易家雖然重蓋了紙坊,但規模卻小了許多,所有老弱病殘,即便手藝再好,他們全都再不僱傭,你若重新開坊造紙,不只你自己開心,還能讓大夥兒都有口飯吃,這是兩全其美的事,何樂而不為呢?是不?」

  易遠垂眼看著她,只覺喉緊心熱。

  「你……真不介意?」

  「當然不。」她搖著頭,撫著他的臉,柔聲說:「我是你妻啊,不管你是不是少爺,會不會與我一塊兒賣著豆腐,你都是我的天、我的地,我雷鼕鼕的夫君。只要你不遺棄,我就會當你的鼕鼕,永遠都當你的鼕鼕。」

  那是他說過的話,他曾有過的要求。

  他屏住了氣息,只有淚盈眶。

  「阿遠,我愛你,生如此、死亦然。」她捧著他的臉,踮起腳尖,親吻他的唇,微笑悄聲承諾:「這一生,我只想與你,就與你,一起相守到白頭。」

  這整間屋,都是她的心,她的意。

  她不只想與他一起,還想他活得開心。

  還以為就他愛得深,誰知她情也真。

  難以自已的,易遠伸手擁抱她,將她深深緊擁,久久,無法鬆開手。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淚浸濕了她的肩頭,教她心疼又不捨。

  待得他回過氣來,他方退了開,嗄啞的問。

  「姓秋的一早來,便是與你說這個?」

  「嗯,他來替歐陽師傅傳話的。」她瞅著他,心疼又好笑的道:「我本想過兩天,等所有的事情都上軌道了,再給你個驚喜,才瞞著你的,誰知你竟吃起他飛醋來……」

  他微窘,滿眼的尷尬,啞聲再道歉:「對不起。」

  她撫著他的唇,握著他的手,羞澀但溫柔的道:「沒關係,可我不愛你把自個兒折磨,你自個兒不覺痛,我在旁卻看了也痛。」

  輕輕的,反握住她的手,他垂眼同她承諾,「再沒下回了,我以後,什麼事也同你說。」

  鼕鼕揚起嘴角,露出甜甜的笑,道:「那你先同我說,這些器具要怎麼用,好不好?」

  「當然好。」

  他笑著點頭,心甘情願的牽握著她的手,帶她走遍整座坊,告訴她每一個器具是做什麼用的,如何操作。

  鼕鼕笑著看他比手畫腳,親自示範操作那些器具,神采飛揚的解說著,知道自己這回做得沒錯。

  他熱愛這個工作,而她熱愛看他認真的活。

  然後,他回到她身邊,親吻她,將她緊擁。

  她笑著伸手回報著他,知道自己此生,只要有他,便再無所求。

  深深的夜,雪悄悄的落。

  暗夜裡,男人躺在床上,只聽得見懷中小女人的呼吸。

  歡愛過後,她便力竭睡著了。

  寒冬裡,她偎著他,小手擱在他心口。

  他瞧著她秀麗的面容,不禁伸出大手,小心的將她臉上的髮絲掠到而後,以指腹輕撫著她的臉。

  從島上回來之後,她一次也沒提過那時發生的事,甚至沒有同他問,為何他懂得如何封印她的耳朵。

  他知道,她仍驚魂未定,仍畏懼自身的變異。

  有時候,他會看見她出身的盯著自己的雙手,甚至會一再對著水缸裡的水,藉著天光,撫著眉宇之間,好像生怕一不小心,那兒的白鱗,便會冒了出來。

  而打那天起,她就可以閃避著城外的洞庭湖,就連去應天堂送豆腐,她也不肯多瞧那湖一眼。

  可是,宋應天三日前就回來了。

  他已經聽說,他相信她其實也曉得。

  她總是送豆腐去島上,一回爺沒落過。

  出島之後,他曾去找白露談過,她與姓蘇的,同他說了些事,可有些事,只有宋應天知道。

  他知她爹,希望他一輩子都瞞著她。

  可他不想她往後的日子都過得那般心驚膽戰。

  撫著她的小臉、她的眉心,易遠凝望著她,深深知道,他再不能瞞她,無法將那事同她瞞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只為他,他妹辦法同她爹一般,把事情全都瞞了。

  他伸出手,將她摟進懷裡,深深的吸了口氣,閉上眼。

  他要與她一起,哪裡都行,哪兒都可以,只要與她一起便好。

  翌日清晨,他起床陪著她一塊兒做豆腐,但提早收了鋪子,見他收了店招,鼕鼕微愣,這時候還早,還未到午時呢。

  可他一直走到了她面前,看著她說:「鼕鼕,宋應天回來了。」

  她一怔,半晌,才道:「我知道。」

  「我陪你一起去島上送豆腐吧。」

  「島上的屋毀了,少爺……還回島上嗎?」她露出虛弱的微笑,問。

  「白露說,她教人把屋重建了,少爺還回島上住。」他定定的看著她說。

  鼕鼕瞧著他,遲疑著,猶豫著,可他朝她伸出了手。

  她望著眼前的男人,看著他堅定的眼,終於還是走上前,把手給他。

  「別怕。」他告訴她。

  她沒同說過,可她真怕談起那事,但阿澪走了,少爺需要知道那天發生的事,一切都因她而起,她知道,她總得去親自同少爺說明。

  無論外人如何說宋家的少爺對啥都不在乎,可她知,少爺是在乎的。

  旁的人不知,少爺為何隱居與鬼島。

  可她知,阿澪沒來之前,少爺其實不住島上的,他也住應天堂,她以往也總只同爹爹一塊兒送豆腐到應天堂。但自從少爺帶回阿澪來了之後,他就搬到島上去住了,他拘著阿澪,可也陪著她。

  少爺待她極好,即便阿澪說她身上的封印,是少爺做的,可她知那是為了她。

  少爺不教她做妖,只讓她做人。

  但她仍怕,怕聽到真相。

  可是,阿澪握住了她的手,緊緊的握著。

  「不怕。」他瞧著她,再次告訴她。

  鼕鼕收緊了手,同他頷首,「嗯,不怕。」

  兩人收拾了東西,拿著豆腐上了車。

  她一路上,仍緊張著,可他一直握著她的手。

  車馬緩緩前行,來到了碼頭,三嬸見著了他倆,露出了微笑,載著他倆去了鬼島。

  湖水有幽幽蕩蕩,靠岸處都結了層冰霜。

  她在船篷中偎靠著他,不敢多嘴,可快到時,她還是不得不走出船篷。

  湖上那長年圍繞鬼島的白霧,打那日之後,便再也不曾見著,鼕鼕與易遠都能清楚看見,那座小島。

  今天的冬,特別的冷,大雪連著又幾日,教島上的樹,全都落了葉,光禿禿的枝條上,被白雪 冰霜包裹著,看來異常清冷孤寂。

  到了島上的碼頭,她更緊張,可易遠牽握著她的手,帶著她上了岸。

  鼕鼕提著那要給少爺的食籃,心中惶惶,萬分忐忑不安。

  他捏了捏她的手,鼕鼕抬眼瞧他,卻見他低頭吻了她,吻得她暈頭轉向,差點把食籃都給掉了。

  然後,他退了開,溫柔的笑看著她。

  「瞧,這樣氣色好多了。」

  她臉微紅,知他故意如此,只為讓她別那麼緊張。

  「沒事的。」他告訴她,握著她的手,「來吧。」

  她深吸口氣,點點頭,同他一起離開了碼頭,再次踏上了鬼島。

  雖然經過了快一個月的時間,島上的林木有大半仍往外傾倒著,看得出來那時被破壞的威力。

  兩人手牽著手,踩著積雪,一起往島中央走去。

  宋應天沒將迷魂陣重新布上,白霧不再,路行起來也沒以往那般的遠。

  不一會兒,兩人就看見了那棟屋子。

  重建的新屋同之前的那屋幾乎一模一樣,只是這屋舍仍能明顯看出新建的模樣,不像那舊時的房舍,有著歲月風霜的痕跡。

  易遠帶著她上了階,推開門。

  門內廳裡,空無一人。

  他與她再往裡進,天井處白雪紛紛,三間房的門皆開著,他倆正欲朝宋應天的房而去,易遠卻聽到對面的房間,傳來了零落的琴聲。

  他一愣,轉過身去,鼕鼕微愣的看著他。

  鼕鼕一怔,忽然間,以為阿澪回來了,忙匆匆飛奔過去,可才到門口,就見屋裡沒熟悉的黑色身影,卻又一男人穿著白色長衫,盤腿背對著她,望著面對林子那頭敞開的拉門。

  那不是阿澪,是少爺。

  白雪在門外紛飛著,他仰頭看著那落下的雪,大手卻有一下每一下的撥弄著他擺放在腿上的琴。

  他撥弦的力道那般的輕,以至於那弦幾乎沒什麼在震動。

  她心口一縮,脫口便道:「少爺。」

  男人聞聲,擺著那琴轉過身來,看見她,他露出了微笑。

  「鼕鼕,好久不見。」

  看著他溫柔的笑顏,她喉微緊,心更縮。

  然後,她鼓起了勇氣,提著食籃走了進去,在他身前跪坐下來。

  「我帶了豆腐過來。」

  「嗯,我看見了。」

  「阿澪……走了……」

  「我知道,白露同我說了。」

  「對不起……」鼕鼕愧疚的說:「我不知道,不曉得解了封印,會有這樣的後果……」

  「不是你的錯,是我沒說清。更何況,她早想出去了,這一回不過是逮著了機會。」他抬起眼,看著她身旁跟著坐下的易遠,說:「辛苦你了。」

  易遠緊握著鼕鼕的手,看著他,道:「不辛苦,我心甘情願。」

  「我注意到了。」宋應天垂眼瞧著兩人交握的手,笑:「你是個聰明人。」

  「我今天來,是希望你同鼕鼕給個交代。」易遠直視著他:「她需要知道真相。」

  宋應天再牽扯嘴角:「我想也是。」

  鼕鼕不知他說什麼,轉過頭瞧他:「你說什麼?」

  「我說,他應該告訴你真相。」易遠緩緩道。

  「什麼真相?」她不安的問。

  「他為什麼要封住你耳朵的真相。」

  鼕鼕有些瑟縮,可他握緊了她的手,「你別怕,我會同你一起的,生死一起。」

  宋應天聽了,只問:「你真願意,與她生死一起?」

  易遠將視線從鼕鼕身上,拉到了宋應天臉上:「你知道我願意。」

  宋應天瞧著他,又笑了,點點頭:「那好吧,我告訴她。」

  鼕鼕困惑的看著前方的少爺,和身旁的醫院,問:「告訴我什麼?」

  易遠瞧著她說:「你的身世。」

  她一驚,小臉刷白。

  「沒事的,你問他,他會同你說清楚的。」

  鼕鼕分唇緊抿,心微顫,可他是那般堅定,他厚實溫熱的大手傳來了力量,她吸了口氣,再吸了口氣,終於鼓起了勇氣,轉過頭,看著前方的少爺,啞聲開口問。

  「少爺……我……我到底是很麼?我……是人嗎?還是……還是妖怪?」

  宋應天看著她,淡淡一笑,只道:「你當然是人。」

  「可……可那天我……」她不安的開口,怯怯的說:「我身上……我變得很奇怪……」

  現在,他可真知道為何易遠會要求他要說出真相了。

  宋應天看著那從小看到大的丫頭,道:「鼕鼕,你那不奇怪,你會那樣,是因為你娘的關係。」

  「我娘……是妖怪嗎?」她眼一暗,啞聲問。

  「不,她不是。」宋應天瞧著她輕笑,說:「她是龍女,洞庭的龍女。」

  鼕鼕嚇了一跳,有些傻眼。「龍……龍女?」

  「嗯,依照我祖師爺書裡的記載,洞庭的龍君掌管這兒的萬物,但出於不同的界。你娘根本是不該到人界,可我外公與龍君有些交情,龍君極疼你娘這小孫女,三不五時就會偷跑過來島上玩,有一回遇見了一個受了重傷的男人,忍不住出手救了他。那個男人,便是你爹。」

  「我爹?」鼕鼕睜大了眼,張口結舌的。

  「你爹原是江湖中人,遭人陷害追殺,落於湖中,被你娘救了之後,兩人日久生情,便有了你。可龍君年事已高,天年已到,這洞庭不能一日無主,龍君一死,便要有人坐那大位,鎮壓無常。你五歲那年,龍君往生了,洞庭萬物皆需主,便找到了你,你娘為保你,便來求我封了你的耳,讓你聽不見召喚,自願回去當主。」

  「既是當主,又為何處處受限?」易遠問。

  「這洞庭之主,可不是好當的。」宋應天瞧著他,道:「洞庭在千年以前,是一大澤,有妖魔為患,龍君一族,因故來此,經人所求,便來鎮壓,將那妖魔制伏,封印拘在了水澤之下,並許諾世代龍君皆會在次壓陣,以交換其遺族在此大澤定居。」

  易遠一震,脫口便道:「這不就同人柱一般?」

  「是。」宋應天看著他,道:「只是她們都活著,可承繼龍君之位者,終生不能離開這裡,不能存於人界。」

  鼕鼕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看到這,猛地清醒過來,忙問:「所以,我娘沒死?」

  「是。」宋應天瞧著她,直接道:「你爹也沒死,他捨不得你娘,當年便向與她一起,是為了你,他才留在這裡,他守著你,到你長大,直到你能自理自保之時,方拋下了一切去找她。」

  鼕鼕壓著心口,含淚啞聲再問:「所以,爹不是……不是因為被蛇咬而猝死的?」

  「不是。」宋應天溫柔的看著她,道:「他只是不能告訴你,他怕你會要求同他一起,可那兒不是人間,而你還年輕,還有大好的日子要過。」

  鼕鼕又哭又笑,喜極而泣的忙問:「他們在哪?我能見他們嗎?」

  「可以。」宋應天瞧著她說:「可見了,你便回不來了,你現在能這般當人,是因為我封了你的耳,讓你聽不見召喚,但若你真到那界去見了他們,就只能承繼龍君的血脈,再不能到人界來。你要見,就只能如你爹一般,拋下一切,若是如此,你願意嗎?」

  鼕鼕聞言一怔。

  拋下一切,那不就是再不能回到這兒?再不能看見易遠?

  她一下子冷了下來,卻感覺到他握緊了她的手。

  鼕鼕轉過頭,只見身旁的男人,深情的看著她,說:「你若想見,我陪你。」

  她無法置信的看著他,他也同她一起,他聽見少爺所說了。

  若要見,那是要拋下這兒的一切,爹就拋下了她,寧拋下她,也要與娘一起,他卻願意為她,拋下這人間,一塊兒去那不知所蹤之處。

  這男人……這男人……

  鼕鼕望著他,抬手撫著他的臉,淚又上眼,然後她揚起了嘴角,笑了。

  「不,我不見,不見了。」她含淚笑看著他,然後轉過頭,望著少爺,道:「我要與阿遠一起,一起相守,一塊到老。」

  「你確定?」宋應天問。

  「是的。」她轉向易遠,瞧著他,微笑:「我確定,我只要知道他們還好,還活得好,那就夠了。」

  易遠後頭一哽,凝望著她,將手與她緊握。

  宋應天瞧著,笑了,道:「如此,那好,就這樣了。」

  易遠聞言,只抹去她臉上的淚,柔聲道:「鼕鼕,天冷了,你去為少爺熬鍋湯號碼?」

  鼕鼕微笑點頭,「好。」

  說著,她轉身便去了廚房。

  易遠一直等到她走出去了,才看著前方那男人,問:「既然她娘已經回去,那些龍族,為何又來找鼕鼕?」

  宋應天扯著嘴角,只道:「龍族所存之空間界,是依靠龍君,方能存在,與人相安無事。龍君若不在,那空間界便會銷毀與無形,他們便會失去生存之處,對他們來說,若能多一個龍女,當然是多一個好。所以,他們才要殺你,殺了你,鼕鼕再此界便再無留戀,便容易受其族召喚。」

  「你知道?」他一怔,挑眉。

  「雷風是鬼頭刀,是我外公的刀。」宋應天瞅著他,說:「那刀能斬空劃界,在兩界之間斬出一條路來,每個月,他能挑一天的子時,來這兒一個時辰,同我下棋。昨夜,他知我回來了,便已來過。」

  易遠又一愣,再問:「你為何不讓鼕鼕知道?」

  「因為很危險,當年的龍君為不讓龍族與人類相爭,以陣法隔出一界,人界與龍界,其實是處於同一處,只是在不同的樓層,有點像是,我們這兒是一樓,他們那兒是二樓,可這一樓與二樓,卻是同時重疊存在於同一層,只是我們感覺不到他們,他們也難以察覺我們,而每到子時,那層阻隔兩邊的界限,就會如同紙一般的薄。」

  他說著,瞧著易遠,道:「在鬼島,尤其如此,她若子時在此,封印會被削弱,她很容易就會被召喚,被拉到那一界去。」

  易遠一愣,這才知,那一天,他竟是被拉到了那兒去,所以才遇見了她爹,見著了她娘。

  宋應天說的話,教他忽然領悟另一件事——

  她爹娘,一直住在鬼島上,就在這個地方,他們住在合理,這間屋裡,不同的空間,同一處地方。

  「鼕鼕來時,她娘,見得著她嗎?」易遠啞聲問。

  宋應天瞧著他,淡淡一笑,沒正面回答,只再道:「她是龍君,是洞庭大澤之主。」

  那就是了。

  那女人能從另一處,見得著鼕鼕,所以宋應天才讓她上島,才讓她每隔一陣便送豆腐來。

  易遠啞然無聲,好半晌,才能再問:「若然她娘天年到了,鼕鼕她……」

  宋應天知他擔心什麼,只再道:「龍族命長,很長,鼕鼕只要封印不解,便能一直當人,便會如人一般生老病死,若她封印不解,輪不到她的。」

  易遠聽了,這方為她鬆了口氣。

  宋應天笑了笑,閉上眼輕撥了一下琴弦,側耳傾聽那輕輕迴響於室內的音,問:「你說,這音會不會太高了?我老覺得這根弦音太高,怎麼調,就調不對音。」

  早習慣這男人忽然轉變話題,易遠瞧著眼前這男人,只道:「我對琴沒有研究。」

  「是嗎?」宋應天遺憾又笑,輕歎口氣,道:「可惜了這琴,我看,這回事修不好了。」

  雖這麼說著,他大手仍在那琴上,按著那根琴弦,輕輕又再撥了一次。

  這之中,他臉上一直保持著微笑,方才鼕鼕提到阿澪時,這男人表現得像是一點也不在意,好像那女人走了,也沒有什麼,可易遠注意到,他的手從方才到現在,就一直撫著那琴弦。

  那琴音,幽幽再響,迴盪於一室。

  易遠瞧著那撥著琴弦的男人,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漲了嘴,道:「阿澪她……雖然解了鼕鼕的封印,可也救了她,鼕鼕同我說,她解了封印之後,就悔了。若阿澪沒割傷了雙手,以血畫陣,沒拖上那一時,我必也來不及趕上。」

  男人聞言,睜開了眼,瞅著他。

  易遠直視著他,坦承道:「我以前很不喜歡她,可或許,她其實也沒那麼糟。」

  「是嗎?」男人垂下了眼,唇邊的笑,看來竟透著些苦。

  「她糟不糟,也不是我說了算,如果你都不知,那我更不可能知曉了。」

  說著,易遠起身,走了出去。

  臨出門前,他再停下腳步,又回頭看著那個盤腿撫琴的男人,開口道。

  「我不懂琴,可你既已修復至此,若將其棄之,它便永遠都是這般了。若然還有不捨,再試,又何妨?」

  宋應天一愣,忽而又笑,喃喃低語。

  「是啊,再試,又何妨……又何妨……」

  然後,他便抱著那琴轉過身去,繼續看著門外那在空中翻飛的片片飛雪,一邊撥弄著琴弦,一邊細細的側耳傾聽。

  見他又陷入自己的世界,易遠不再多說,只是離開了那間房,到廚房去幫鼕鼕的忙。

  那琴的琴音,斷斷續續的輕響著,零落的響,一聲,又一聲,一回又一回,跟著不知過了多久,那零落的琴音忽而連在了一塊兒,串成了一首曲。

  那曲很熟,是阿澪彈過的那首。

  當他走出廚房去幫忙挑水時,只看見門外森林之後,不知何時,白霧又再攏聚,圍繞鬼島。

  他愣看著那迷霧,清楚曉得,那被迫的迷魂陣,就在方纔那短短瞬間,已重新被布了起來。

  那男人回來三天了,三天都沒重布那陣,這會兒,倒又再布上了。

  不知為何,他竟覺得他知道宋應天這是為了什麼。

  看來,那什麼都不在乎的少爺,可還真有在乎的時候呢。

  知道那無所不能的傢伙也會同他一樣鬧彆扭,不知為何教他感覺好了些。

  他輕笑著提著水入了屋,鼕鼕端著湯碗,迎上前來,舀了一調羹,吹涼了送到他嘴邊。

  「阿遠,這湯你嘗嘗。」

  他張開嘴,喝下她送到嘴邊的熱湯,讓那溫潤的湯汁如喉暖胃。

  「好喝嗎?會不會味不夠?」

  「好喝。」他溫柔的笑看著她,「不會,這味很好。」

  她見了,露出羞怯但開心的笑,又舀了一調羹給他:「我加了些姜,你多喝些,暖暖身子。」

  「這湯不是要給宋應天的?」他好笑的提醒她。

  她臉微紅,只道:「少爺的是少爺的,你的是你的,少爺的我剛已給他送去了,這碗是你的。」

  易遠一眼瞧見小鍋裡的湯見了底,她為他留了這碗湯,卻沒為自個兒留著。

  瞧著她緋紅的小臉,一顆心莫名的暖。

  不自禁的,他牽握著她的小手,拉著她坐到了一旁,舀了一調羹送到她嘴邊:「那你也喝些,天冷呢。」

  「你喝酒好了,我又沒到外頭去。」她紅著臉說。

  「別爭了,再爭,湯都要涼了。」他告訴她。

  鼕鼕拿他沒轍,只好面紅耳赤的張開了嘴,讓他喂湯。

  「喏,好喝嗎?」他笑看著她。

  「這湯我煮的呢。」她好笑的提醒他。

  「那就是好喝的。」他說著,笑著再餵她一口。「來,再喝一口。」

  她乖乖再喝一口,待他要喂第三回,忙道:「你也喝啊。」

  他眼也不眨的把調羹給了她,鼕鼕羞窘的瞧著他,知道他要她喂,只得接過了手,好氣又好笑的說:

  「幸好蘇爺不在,要讓他瞧了,看你還要不要臉。」

  雖然這般說,她還是餵了他一口。

  易遠聞言,只笑著道:「那是姓蘇的不再,真要讓他瞧了,他必嫉妒得綠了眼,回去一定要白露也給餵上兩口。」

  鼕鼕被他這說法給逗笑,又忍不住回嘴,兩人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你一言、我一句的鬥著嘴,分著喝了那碗湯。

  雪花在屋外飄著,輕輕落。

  這年冬,很冷很冷。

  可他的心是暖的,因她而暖、而熱。

  過年

  冬,已到了盡頭,臘月白梅悄悄的、悄悄的在枝頭綻放。

  女人開著後院的窗,坐在床尾桌案旁,提筆在紙上勾勒著兩尊威武的門神。

  窗外,臘梅隨風輕搖,悄悄落了一朵,飄進窗內,輕輕掉在了盛著水的筆洗中,她沒注意,只繼續小心翼翼的畫著。

  半個時辰後,她終於完成了那兩尊門神,本想拿去貼起來,可待拿起來一瞧,她卻越看越覺得好害羞,方纔她畫時還沒發現,等畫完才曉得自己做了什麼,想想還是算了,忙將這兩幅畫給捲起,收到了書架上。

  誰知她才收手,一隻大手就拍著她肩頭。

  她吃了一驚回首,只看見他不知何時走了進來。

  「鼕鼕,你不是畫了門神嗎?要不我幫著貼起?」

  她面紅耳赤的忙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不小心畫壞了,明兒個我再畫過。」

  「畫壞了?不會吧,我剛瞧你打的草圖,好像還挺好的啊。」他好奇的伸手就把她剛放上去的畫紙給拿了下來。「我看看。」

  「等等,你別看,沒什麼好看的——你把畫還我——」鼕鼕又急又羞,忙伸手抓著他手臂,可這男人竟壞心的把手舉得更高,教她完全構不找。

  「沒什麼好看的,你為什麼要藏?」

  「我……我……反正你別看……」

  見他就要把畫卷打開,鼕鼕情急之下,小手不再抓著他手,忽地改遮他眼。

  他見狀,笑了出來,「鼕鼕,你真覺得這樣可以——」

  他話沒說完,她已經吻上了他的唇。

  他仰頭,後退,道:「我不——」

  她改舔吻他的喉結,教他氣一窒。

  「鼕鼕——」

  她小手從他掩上挪開,攀抓著他的頸,將他拉了下來。

  他完全無法抗拒,當她張開小嘴含住他耳垂時,他不自覺鬆開了握這畫卷的手,改握住她的腰。

  好吧,他想她確實可以阻止他。

  下一剎,他認輸的一把將她抱了起來,抵在書架上。

  「等等……等一下……阿遠……窗子……」鼕鼕嬌喘連連,羞窘的提醒他:「後院的窗……還沒……哈……啊……阿遠……」

  他穩住她的唇,不讓她出聲。

  當他進入時,她小臉羞得通紅,這姿勢,她在他給的春宮圖中瞧過,她那時還想這怎麼可能,可是他真的就這樣抱著她便進來了,連衣都沒全脫。

  而且,這姿勢教她無處著力,就只能依著他,教他進得好深,那麼深……

  鼕鼕秀眉輕蹙,難以承受的嚶嚀著,一邊好怕被人瞧見,一邊卻又忍不住緊攀著他結實的肩頭,抖顫的在他懷中任他蹂躪。

  然後,當她輕喊出聲時,他吻著她,深深的吻著,把自己全給了她。

  白色的花瓣,悄悄又隨風飛落進窗,冷風襲身,教輕顫,他伸舌舔著她抖顫的唇瓣,一次,又一次。

  然後,他方甘願的空出手,拉掉了一旁支窗的木桿,教窗關了起來。

  屋子裡沒了天光,暗了下來。

  他抱著她上了床,脫去了兩人的衣物,好好的又和她纏綿了一回,歡愛過後,她累得沉沉睡去,他精神卻仍奕奕。

  想讓她好好的睡個午覺,他輕手輕腳下了床,穿衣時卻看見地上那兩卷畫。

  他走過去拾起那兩卷圖,好奇她究竟是藏什麼,不就是幅門神嗎?有啥好藏的?誰知他打開來一看,立時便愣住了。

  易遠瞪著那兩幅門神,下一瞬,笑了出來。

  那是門神沒錯,可那兩幅門神,都有著同一張臉——

  他的臉。

  她沒打算畫她的,他知道,他敲過她打的草圖,那原本的門神挺英武的,還長著鬍子呢,可這兩幅畫,雖然穿著戰袍,手拿大刀,卻有著他的臉。

  難怪她要藏。

  他咧嘴笑看著這兩門神,再瞧著床上那昏睡的小女人,莫名有些得意。

  捲起那兩門神,他滿心歡喜的道廚房拿了碗漿糊,就到店舖大門外,禽獸給貼了上去。

  鼕鼕醒來後,發現他做了什麼,羞得滿臉通紅,忙要把那門神撕下來,卻又被他阻攔,抱回了床上。

  每回她要撕那門神,他就重施故技,到了後來,她拿他沒轍,即便是羞,也只能依了他,結果接連幾日,上門的客人一看到那兩門神就指指點點的,他還一點也不害臊的逢人就說那是她畫的。

  害她每每都想跑去躲起來,又不能真躲起來,結果一早上臉都是紅的。

  不過,瞧他那麼高興,她雖覺著,其實也……也是挺開心的啦……

  反正就讓人笑個幾天,等大夥兒習慣了,便不會再取笑她了。

  鼕鼕好氣又好笑的回到桌案邊,又寫了一張過年要休息三天的公告,到外頭貼了起來,然後把桌上的筆與硯和筆都拿到後院清洗。

  當她把筆洗乾淨時,就見一朵白花又落到了水桶裡。

  不自禁的,她直起身子站在後院,仰頭瞧著枝頭上的白花,不禁有些怔忡。

  沒見著她在屋裡,易遠找到了後院,就見她看著那株梅樹,小臉上有著淡淡的哀傷,他看了不覺緩步上前,來到她身後,伸出手將她攬入懷中。

  她愣了一下,轉身見是他才放鬆下來。

  「怎麼了?」他問。

  鼕鼕搖搖頭,道:「沒,只是突然想到,阿澪不知怎樣了。」

  「怎突然想起了她?」

  「每年臘梅開了,我就會帶一枝過去。」她看著他,說:「去年今日,我還同她一塊兒吃了飯,才回來的。」

  他微愣:「你同她一起過年?」

  「嗯,除夕夜少爺得回應天堂同老爺夫人一起吃年夜飯,白露本也叫我一起去那兒過年,可我到了門外,卻想起阿澪也是一個人,便帶著這臘梅去看她,誰知她一吃完飯,就把我趕了回來,不許我留島上過夜,我還以為她惱了,過兩天再去,卻見她把臘梅插在瓶中,擱在她房裡。後來,我就年年都會去那兒,同她一塊兒吃年夜飯。」

  易遠一愣,方知那女人,還真待鼕鼕極好。

  顯然,她早知鼕鼕不能在島上過夜,所以才趕她回。

  「她很喜歡這梅呢。」鼕鼕告訴他:「每年的梅枝,她都留了下來,栽在島上,每一株梅都活了下來,開得好美好美,比原先這株還要美,可她仍要我年年帶去,有時我會想,因為那些梅,也能同她一般,活上百年千年,所以她才喜歡它們吧……」

  輕輕的,她歎了口氣,將小臉靠在他胸膛上,道:「阿遠,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活上千年,是什麼滋味?」

  他不知道,他想她也不是要他答,所以他只是收緊了手,撫著她的背。

  「娘還有爹,阿澪卻什麼也沒有。」她悄悄的說:「我希望,少爺能將她找回來。」

  「他會的。」

  感覺到他胸腔的震動,鼕鼕抬起頭來,只見他說:「宋應天會找她回來的。」

  他是如此確定,教鼕鼕心暖,她知他一直不喜歡阿澪,可她想他會為了她忍受阿澪的存在。

  「那,咱們一會兒,再送枝梅去吧,好不好?」

  「好。」他沒多想就答應了。

  鼕鼕揚起嘴角,在他唇上印了一吻,撫著他心口,悄聲道:「阿遠,謝謝你,我愛你。」

  她的笑,如此甜,那麼美。

  他黑眸深深,環著她的腰,低頭再次吻了她。

  雪,已停。

  白梅,隨風飄落。

  而春,已悄悄送暖,來到……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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